作者:远上天山
“不通又如何?这时文也不是人人都通的。”汤运凤搬了椅子坐到柳贺旁边,“柳兄今日要彻夜苦学吗?”
“破完十道我便回去。”柳贺虽这么说,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破题要破到什么时候,他眼下正看题集看得酣畅,将破题之法反复读了数遍之后,他脑袋多少有些开窍了。
“那我陪柳兄。”汤运凤笑嘻嘻地留在了学堂里。
田志成与刘际可二人先回了寝房,汤运凤端了些饭菜回来,与柳贺一同吃了。
饭菜吃完后,柳贺才发现,学堂内除了他与汤运凤外,施允竟然也在,不过这人一向独来独往,柳贺沉浸于书中时,他也捧着一本书在读,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不过两人毕竟已在书堂见过多次,柳贺慢慢也习惯了与施允相处,他觉得和施允相处挺自在的,对方虽看着冷淡,却是有话直说的类型,没有太多弯弯绕绕。
汤运凤则是柳贺同寝五人中最年少的,平日话也最多,不过没什么心机,他是丹阳县军籍出身,学业上与柳贺相当,因而和田志成刘际可关系平平。
田刘二人都擅与人相交,但他们交好的都是丁氏族学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柳贺与他们虽是同寝,但交情却并不深。
毕竟就目前来说,柳贺是个名副其实的学渣。
……
柳贺继续看那本题集,题集上讲,破题“不可侵上,不可犯下”,只针对题目进行解读,不能发散,也不能添题、减题和骂题,添题减题好理解,就是多说和少说,不添不减则是将圣贤之意完整地表述出来,至于骂题,就等于是将题目复述一遍,就显得太不含蓄。
要想破题,认题是关键。
柳贺将题集的重点勾划出来,既看方法,也看论证,做到心中有数之后,他便将“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这句重新写在题纸上。
这句话有前句,但不适合发散,只能够针对这句话本身来破。
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说的是夏商周三代之民都是直道而行,朱熹在《论语集注》里也对这句话进行了注释,说夏商周三代的老百姓都是善其善,恶其恶,没有私曲,很公道。
那么公道一词,就是柳贺破题要提取的关键词。
柳贺敛眉沉思,直道而行这个词出来了,接下来还有两个词,就是民和三代,要把这几个词的语义一同体现在破题一句之中。
柳贺稳住心神,大脑却在飞速旋转着。
他感觉有一句话已经在心中,呼之欲出了,临门一脚却还是出不来。
不过柳贺并没有急切,依旧围绕着原句静静分析,他倒是也想连破十道百道,最好明年就能上京考个进士回来,可惜他并不是爽文男主角,破题也没有
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柳贺喝了半碗茶,坐久了的身体稍稍暖了一些,他又站起身活动了片刻,再去看“直道而行”这一句的原文。
蓦然之间,柳贺深吸一口气,只觉发僵的大脑在这一瞬陡然活跃了起来。
他重新蘸了墨,在光滑的竹纸上提笔写下一句,中间未有停顿,他练字时日久了,笔力已益显遒劲,而这一张纸上,这一题破得恰到好处,添一字则嫌多,减一字又太少,正是刚刚好。
对柳贺来说,这就像是万里长征走完的第一步,但有了这一步,此后的九千多步便要容易多了。
柳贺又将视线对准了第二道题——衣锦尚絅,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
这句话出自中庸,说的是君子的大道哪怕看起来暗淡,但却是遮不住的,只会永远光芒闪耀。
柳贺琢磨着琢磨着,有了上一道题的经验,他这道题破起来倒是没有那么艰难了。
“柳贺,破得如何了?”汤运凤在他身后喊了一声,施允也从书中抬起头来,默默看了他一眼。
柳贺伸出两根手指:“两道而已。”
只破了两道,柳贺却已经绞尽脑汁。
……
此刻窗外已是浓黑一片,眼下虽已立春,可今冬太冷,久坐依然有浑身僵硬之感,何况学堂门窗都不紧,风一直透过缝隙刮进来,吹得腿凉嗖嗖的。
“已是亥时了,诸位该回了。”斋夫提着灯过来,“用功也该在白日,晚间用功毫无益处。”
柳贺朝斋夫一拱手:“白日先生布置的功课我尚未完成,今夜怕是要在这学堂中度过了。”
听他这么说,斋夫也就没再赶人,柳贺猜,恐怕丁氏族学内也有过彻夜苦读的弟子,毕竟寝房那边不许学生们读书,学堂却可供烛到亥时,不少弟子都选择读书到亥时再回寝休息。
可柳贺毕竟有deadline在,何况他都刻苦到现在了,两道题已破,剩下八道不破完他也睡不着。
柳贺把汤运凤和施允两人劝回去了,他俩没有题要破,没有必要陪他在这熬夜。
其实柳贺也已经困了。
他读书一向更重视质量,不喜欢熬夜,不过他好不容易破了两题,乘胜追击把剩下的破完才重要。
所以柳贺一边翻着题集一边看题,困了就拍点冷水清醒一下,或者晃晃胳膊和腿,破完一道之后再读几遍,看是否通顺合理,就算再困,柳贺也尽力将破好每一题,一道一道破下来,他的精神反而越来越亢奋。
柳贺感觉回到了高考前解数学题的状态,都是越解越亢奋,到了最后一道大题,哪怕知道那是难度最大的题,他也偏偏要解出来。
终于,柳贺长舒了一口气,十道题,整整一夜,他总算是破完了。
柳贺将书页合上,正要回寝房睡觉,可一抬头,原本如墨般的天空已泛起一丝白光,之后便越来越明亮——再过片刻,其他人恐怕就要起床了。
他稍稍舒展着身体,只觉困意在此刻一阵阵袭来。
柳贺坚持着去饭堂吃了早饭,肚子又饿,夜里消耗的能量又多,他比平时多吃了一个包子。
整节早课,柳贺几乎是伏在桌上睡过去的,耳边朗朗书声于他而言是最佳催眠曲,他的同窗们读起书来抑扬顿挫,节奏感尤其强,柳贺原本还想坚持坚持,打了个哈欠之后,脸就直接贴在桌上了。
他连丁显是何时到的都没有发现。
“柳贺!”
醒来时,柳贺才发现读书声不知何时停了,而丁显正站在他桌前,朝他摊开手。
柳贺乖乖将自己破的十道题交了上去。
“柳贺莫非破题破了一夜?”学堂中有弟子问田志成几人。
“昨夜他一夜未归。”田志成问汤运凤,“你们亥时回了,柳贺未回吧?”
汤运凤点点头,施允依然面无表情。
“破题都能破一夜,他日后到科场上又该如何?”
“先生出的十道题破起来并不难,他何须为难至此?”
“任兄有所不知了,这柳贺乃是乡下社学出身,听说他更擅墨义与贴经,制艺一道却是诸生中最弱的。”
柳贺对这些议论置若罔闻。
论条件,他比多数同窗都差一些,基础也不如其他人厚实,加上又是乡下社学出身,尽管柳贺一直为人低调,却耐不住旁人讨论他。
……
此刻,丁显捧着柳贺的题纸看了起来。
柳贺的字一日胜过一日,比之他入学时又强了几分,若是平时,丁显总要赞叹几句的,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却全在柳贺的破题上。
《论语》“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他破的是“圣人言,民心之公无古今之异……”
圣人有了,民有了,三代有了,公道也有了。
他破得全面,因而后面的承题起讲便都有话可说了。
柳贺破题时有多为难丁显自然看在眼里,可仅仅一夜过去,柳贺便能从不会破题到破得精练,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此子莫非是神童?
丁显再去看后几道题,情绪倒没有一开始那么激动了,他觉得柳贺第一题破得最好,后面几题也并不差,至少是胜过学堂中大半弟子的,从一些题中可以看出,柳贺破题虽然并未形神具备,可不添不减之道他却做得极好,破题之句读来磅礴有力,胸臆皆在文章中了。
然而,到了这一日的制艺课,一众学生又将破的十道题交上去后,依旧是柳贺最慢,十道里才破了三道而已。
众人以为丁显会惩治柳贺,可丁显竟又宽限了柳贺一日。
第三日,柳贺十道破了五道。
后一日则是六道。
丁显:“……”
众弟子:“……”
坐等柳贺挨打。
第18章 快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丁显居然包容下了柳贺,日日给他宽限。
连着几日,柳贺都是早课时再交自己破的十道题,只不过他破题的速度是一日比一日快了,虽然每日他都留堂直到亥时,但不管怎么说,他好歹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老熬夜身体也吃不消。
这段时日,柳贺只觉自己满脑子都是破题,有时候睡迷糊了梦里甚至都在破题。
题集上的题,柳贺已破了百余道,和进度快的同窗们自是不能比,据说田志成已将题集上的题破了半数,柳贺听了也有些羡慕,但对他来说,能破上百道题已是尽力了。
至少在学习破题之前,柳贺都没想过自己能有破这么多题的一天。
……
这一日下晌的制艺课,丁显在讲一篇时文名作《百姓足,孰与不足》,这篇文章是弘治及正德时名臣王鳌所作,全文不长,却字字可圈可点,堪称八股文的典范。
“百姓足,孰与不足”一句出自《论语》,原句是“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王鳌是这么破题的——“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一句话将民富与君富之间的关系点了出来,之后承题便是解释君之富藏于民,然后劝诫君主要休养生息,不对百姓横征暴敛。
丁显讲课的时候,柳贺在纸上做着笔记,这是他学习时的习惯,学到现在,他除了知道一篇文章好之外,也开始清楚一篇文章究竟好在哪里了。
当然,在旁人眼中,这正是他愚笨的表现。
丁氏族学虽学风严谨,可在一众弟子中,最受注目的还是风流倜傥的才子型人物,最好是出口成章、一语惊世人的神童,就像后世的全班第一总爱说自己平时根本不学一样,在丁氏族学中,众人读书都很刻苦,但如柳贺这般学得死板的却尤其被看不起。
“我看那柳贺今日又要请先生宽限了。”
“乡野之人,读书太愚。”
“都已半月了,此人十道题还破不完,怕是连秀才的功名也难了。”
“先生对他太过包容了。”
“每日之课,他都将竹纸填得极满,一日要消耗竹纸数张,真是一言难尽。”
丁氏族学的学费里包含了纸笔之费,柳贺不用自己掏钱,自然是不用白不用。
他也没有如旁人说的将先生所说每个字都记下,而是挑了重点去记,这样课后还能再回顾回顾,这样学起来效率反而更高。
时文名篇讲完,又到了诸位弟子破题的时候,柳贺拿了题集,将今日要破的十道题写在纸上。
和刚开始破题时的状态不同,此刻他看到题,脑中已经有了思路。
柳贺并不知道,看着他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学堂中不少弟子互相交换着眼神,都在猜他这次又要让先生宽限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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