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柳贺不得不又劝了吴中行与赵用贤一回,好在这两人此前允了柳贺,待张居正作出决断再行弹劾。
毕竟弹劾也不差这一日两日。
柳贺细细思索了一番,自己先写了一道奏章。
这奏章不过才写了一半,柳贺便见张四维身边的中书怒气冲冲来到翰林院:“柳大人,阁老有事相请。”
柳贺猜,张四维这时怕是已听说了,他并未如对方期待那般上门挽留张居正,相反,他直接劝张居正回乡守制去了。
他不知张四维气的究竟是柳贺没按他的意思办事,还是说张居正真有了回乡的意向?若是如此,张四维应当高兴才是。
到了文渊阁,在阁的却不只张四维一人,吕调阳也在。
“泽远,我那日是如何与你说的?元辅于国事何重!你为何只为一己之心,而令元辅弃天子与天下百姓而不顾呢?”张四维一出声便指着柳贺痛责,“你且说说,你为何这般?”
柳贺便道:“禀张阁老,圣人道,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下官不敢有私心,只是谨遵圣人之道罢了。”
“你怎的如此顽固!”
柳贺面上一副惶恐样。
不管张四维怎么说,他只来回扯着圣人之道,张四维自然也清楚柳贺是在敷衍他,将柳贺反复痛责,骂得柳贺不敢抬头之后,他才轻声道:“泽远可知,元辅已有
归意。”
柳贺仍是没有抬头,心思却在这一刻转动了起来。
吕调阳在场,张四维应该不会说假话,也就是说,张居正的确在他们面前表露过归乡守制的意思。
“此次元辅若归乡,皆是你之过失。”
“下官知错。”
待见了吕调阳与张四维,柳贺才知,张居正今日进宫见了天子,并向天子荐了二人入阁参机务。
其一为今礼部尚书马自强,另一人为吏部右侍郎申时行。
若是张居正仍在阁办事,他自然不必一次性推荐两人入阁,此时向天子推荐人选,说明张居正的确是有归乡的意愿。
京中一向没有秘密,柳贺刚才见过了吕调阳与张四维,张居正将归乡守制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众人于是都知晓,是柳贺上门将张居正说动了。此前京中还在传是柳贺在挽留张居正,眼下张居正确定回乡守制,众人才知柳贺那日究竟做了什么。
刘台之事也是柳贺将张居正劝动,此次竟又是他来劝,众官员忍不住心想,这柳三元究竟是何样角色,竟有本事将元辅劝成?
这可是满朝文武都未办成的事!
翰林们自是分外激动,柳贺回翰林院时,众人皆是恭谨地朝他一拜:“学士辛苦。”
翰林们可不管张居正于朝事如何重要,他们只知,他们为官学圣人之道,自然要遵圣人之言,从古至今,哪有死了父亲不回乡守孝的官员?若是张居正这特例走了,今后这些翰林们也不知该如何与他同在朝上。
柳贺道:“此事乃元辅重孝心之故,非本官的功劳。”
既张居正愿意走,翰林们弹劾他的奏章也不必上了,众人的话题不由转向了即将入阁的马自强与申时行身上。
马自强与申时行都当过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与众人交情都不错,众人便想着,此番两人入阁,究竟该送些什么贺礼?
且张居正若是归乡,首辅之位是否该轮到吕调阳了?
不仅翰林们如此想,不少京官也是这般想的。
然而,天子接下来的一封诏书却将众人猜测打住,诏书中是这般说的,张居正回乡全人子之孝道是应该,然而国事离他不得,因而张居正离京期间,朝中要事由京城快马传至江陵,且张居正离京三月后就得返京,如此朝事与孝道才能两全。
吴中行与赵用贤也非要张居正守满二十七月的孝期,当年杨溥回家守孝,但因天子器重,依然令他到南京任职,但不管如何,杨溥至少是回了家的,张居正受了夺情之诏,却连京城也未迈出一步,在吴中行二人看来,此番作态着实是傲慢。
即便身负圣恩,也不该如此蔑视礼法伦常。
柳贺并未细听同僚们夸赞,而是将自己刚刚写的那封奏疏写完,之后他将奏章递至通政司,便又去了张府一趟。
因张居正此时已决定归乡了,张府门前站岗的官员们也都散了,柳贺此时上门却未见着张居正,反而被他的管家游七拦下。
“张大人缘何劝老爷归乡,此时变法正急,老爷此时归乡,朝中恐怕有变啊!”
柳贺虽不喜游七,平日待他倒是客气:“恩师应当也知,若是变法只靠他一人之力才能推行,那这法恐怕也难以长久。且恩师此时回乡,才不会有宵小接机生事,这反而于恩师名声有碍。”
柳贺头头是道,加上他的确能在张居正面前说得上话,游七神色不愉,但柳贺只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真正做决定的人是张居正,张居正若是要走,朝中无人可拦,张居正若执意强留,也没人能够劝动。
张居正决定回江陵,官员们也看出他不会再留朝中,劝说他留下的那些奏章也不再往通政司递了,总之朝中大事仍由张居正决定,与张居正关系
亲近的官员也不必担忧自己的官位受影响。
这几日,朝堂上最引人关注的事是,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读学士柳贺弹劾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御史曾士楚!
他在奏章中写道,言官之责是纠核百官,陈三谟身为言官之首,竟首先鼓吹挽留元辅,陷元辅于不忠不孝之地,此乃台谏之大失职!
曾士楚为御史,却不顾清议,他耻与此等构陷恩师之人为伍!
陈三谟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曾士楚却是柳贺的同年,隆庆辛未科的进士,柳贺这些同年中,有如傅应祯刘台般敢直接触怒张居正者,也有如曾士楚这般谄媚张居正者。
陈三谟是高拱的门生,他上疏令人不耻,人人都知高拱与张居正是政敌。
而曾士楚是张居正的门生,满朝文武皆还未上疏,他就急不可耐地劝张居正留下,在旁人看来,门生行事必然看恩师脸色,曾士楚于百官之前上疏,想必也是受了张居正指使。
为何刘台上疏会令张居正震怒?
柳贺又为何尽全力阻拦吴中行与赵用贤?
正是因为他们是张居正的门生,这疏一上,杀伤力实在太过巨大,不管是对吴赵二人,还是对张居正本人,这伤害一旦造成,日后便很难再弥补过来。
柳贺不愿张居正被陷入不忠不义的境地,且此时清丈田亩策正在施行,之后一条鞭法也会执行,张居正本人所受的攻讦越多,日后也会成为旁人将他的变法推翻的理由。
柳贺这疏一上,翰林院众翰林先是惊讶,在张居正夺情/事上,柳贺的反应是众人之中最小的,众人心想着,柳贺如今官位在这里,总不会如初任官时那般肆意了。
可张居正才决定归乡,众人皆知是他劝解之功,柳贺偏偏在这时候弹劾了陈三谟与曾士楚,这着实令人意外。
第178章 之后
柳贺如今已是词臣中的一号人物,他这一疏一上,影响力自然非同小可。
陈三谟是台谏领袖,历来只有言官弹劾旁人的份,哪里轮到旁人弹劾他们?
柳贺这封奏章却结结实实列出了陈三谟与曾士楚的罪状。
偏偏他所列的条条在理,陈三谟与曾士楚也反驳不得。
孝道人伦一向为天下万民所重,他们读书人读四书五经,经义中从来少不得一个“孝”字,言官们始终高标准要求别的官员,可到了他们自身,却为讨好张居正将孝字抛到脑后。
柳贺先占了公义二字,陈三谟与曾士楚在张居正夺情一事上又确实不占理,对柳贺所列出的种种,他们很难反驳,在上辩的疏中,二人强调,他们之所以挽留张居正,其实并无私心,只是为朝事考量罢了。
不过张居正眼下已返乡守制,所谓为朝事的说法似乎也没有了说服力。
当然,言官们也不是吃素的,柳贺上疏刚弹劾完陈三谟,户科给事中就将他在扬州的旧事翻了出来,其中颇有为王焕叫屈的意味。
还有一位御史弹劾柳贺,说他早不上疏晚不上疏,偏偏挑了张居正离京后上疏,分明是沽名钓誉,只捡软柿子捏。
柳贺在詹事府少詹事位上也并非人人看中,且柳贺的年岁着实轻得醒目,未满而立便已高居京官四品,距离六部侍郎似也只有一步之距,年岁长于柳贺者,谁甘心居他之下呢?
弹劾的奏疏是一道接一道,不过柳贺行得正坐得直,言官们奏疏上得再多,也丝毫不影响他。
但他这封奏疏一起,京中闭塞的言路似都一夜之间敞开了一般,不仅陈三谟曾士楚被劾了,此前挽留张居正的吕调阳张四维也被参了一道,更有言官连天子也批判上了,说天子这夺情诏下得不近人情,天子今后还需谨言慎行,为大明天下当个好皇帝云云。
说起此事时,天子脸都皱成了一团,看向柳贺的眼神颇为哀怨。
“陛下,赵御史话虽直了些,但此疏中确有劝勉之意,陛下心胸宽广如海,又能明辨是非,好与坏必然是能分清的。”
天子却在此时看向柳贺,若他没记错,赵御史可是在奏章中狠狠参了柳贺一本,柳贺不记恨也就罢了,居然还说他的好话。
但作为日讲官,柳贺的确从未在他面前诋毁过任何人,即使张居正夺情之事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柳贺也只是将道理在他面前细细说明白了。
在其余朝臣畏于张居正之势,不敢去张居□□上请他归乡时,柳贺亲自上门去劝张居正,以实际行动告知天子孝义为天。
而那些不敢劝说张居正的人,却暗暗通过宫中内侍,在天子面前说了张居正许多坏话。
天子的确厌烦了张居正的管教,然而他毕竟年轻,也不喜那些阴私告密之事,若有异议,堂堂正正说出来便是,难道他会置之不理吗?
无论柳贺教书的本事如何,做人的学问他却都一点一滴教给了天子。
讲完《资治通鉴》中的内容,天子用了些糕饼,之后便与柳贺论起了王安石与司马光其人,日讲中对天子的授课内容有明确限制,不过张居正毕竟回了老家,天子也就稍稍放纵了一些。
史书上对王安石是持否定的态度,不过作为日讲官,柳贺通常不会很直白地评判前朝某位官员,而是希望天子自身能细细思索。
王安石用青苗法,北宋国库的确充盈了,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朕听闻,张先生清丈过田亩后,也将如王临川般改田税之法,然田税难改,自古已有之,柳先生如实与朕说,若是用了张先生这法,民真能得其利吗?”
自柳贺回京后,天子所问便一日比一日
实际,柳贺不知天子在别的日讲官面前是否如此,但在他面前,天子一直很敢问。
对于这个问题,柳贺的回答反倒迂回了。
他举了自己在扬州知府任上的例子,讲富绅是如何骗取百姓田地的,又讲百姓是如何将自家田亩投寄,以获得免税之权的,无论富绅与百姓做了什么,他们唯一的意图是吞并国家的土地,或是躲过应交的田税。
“因而臣觉得,恩师之法必然反对者众多,且百姓究竟能否得利,还需看地方。”柳贺道,“陛下可知,臣至扬州府时,最难的是何事?”
“何事?”天子对此颇为好奇,他在宫中并不常接触民间的事,即便有,官员们汇报给他的也往往是好事,是祥瑞。
“用人。”柳贺道,“尤其是与百姓相关的事务,臣常觉得不解。”
他是正经的科举出身,在翰林院中接触的是大明朝最清贵、最聪明的一群人,即便后世批判科举误事,然而它所误的不过是将大明朝的好男儿都压在对四书五经的揣摩上,科举一途的成功者绝不痴傻。
因而到了地方,吏员们办事效率可谓极低,又养成了雁过拔毛的习性,一件事自府衙出是一副模样,实际办事时又是另一副模样。
柳贺的意思是,一条鞭法本身并非坏法,但这世间并没有完美的法则,大明国祚已延续了二百年,再不改恐怕国运难继,但改的话,还是要看具体办事的人。
“依柳先生的意思,这法是好法了?”
柳贺道:“臣觉得,如王介甫那般官至宰辅者,未必不能当一任太平宰相,如此能保一生安稳,也能护身后子孙。恩师为国殚精竭虑,他所想的田亩之法,即便非上上之选,也是如今的上选之良法。臣在地方,仅扬州一府一年的田税便远不如洪武朝时,丁口数也有不及,扬州如此,想必两直各布政司也是如此。”
“陛下若是不明,不妨向恩师道明。”柳贺道,“陛下坐拥四海,恩师推行之法也即陛下推行之法,既是陛下之法,陛下又如何能不通其中的道理?”
听完柳贺所说,天子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
张居正回乡后,内阁诸事由吕调阳暂代,不过眼下吕调阳却不敢以首辅身份自居,也是这几日,柳贺等翰林们才听了传闻,说张文明过世的消息仅仅传来三日,吕调阳便在内阁中以首辅自居,这也是促成张居正留京的一大缘由。
但此事只有内阁几位辅臣知晓,具体如何旁人也说不清,不过吕调阳的乞休疏的确是自张居正父逝后才开始上的。
细细想来,就算没有百分百的关联,恐怕也差得八九不离十了。
到今日,吕调阳上的疏没有七八封,也有五六封了。
作为内阁次辅,吕调阳恐怕是隆庆朝至今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次辅了,他在次辅任上最大的功绩恐怕就是将《世宗实录》修撰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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