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若非正德皇帝没有后代,又哪里轮到兴献王之子嘉靖这一脉?
当今天子虽有亲弟潞王,但潞王年幼,皇位的事谁也说不准。
英宗与景帝当年之事朝臣们也不是不知,景泰帝当了八年皇帝,死后却连十三陵也未入。
这也是张居正不再劝的缘由,帝王家事实在不该由臣子置喙。
今日日讲结束,柳贺将文卷收起,却见天子仍闷闷不乐,一双眼睛看着有些发青,也不知昨晚做了什么。回京之后,柳贺愈发能感受到天子的威严,这般苦恼的天子他倒是不太常见。
柳贺便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原地稍候了一会。
见他这般,文华殿中伺候的内侍陈矩便将左右都喝退了。
天子才叹气道:“柳先生,朕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陛下有何忧心事?臣愿为陛下排忧解难。”
天子似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许久才坐得离柳贺近了些:“朕与皇后未见过几面。”
宫中虽也讲究男女大防,但王皇后毕竟就在太后跟前,天子想见面也不是见不到,但柳贺估计,天子此时恐怕有种莫名其妙的不适感——他还尚未玩够,再过几日就要成婚了,且他对皇后毫不了解,还未见上几面,两人就是夫妻了。
这种事在大明朝再正常不过了。
柳贺当年也是如此。
难得有与天子交心的时候,柳贺并未一上来就要天子爱护皇后,早生贵子,为皇家延续基业,而是很直接地问:“天子可心悦皇后?”
天子:“……”
他这段时日听惯了诸如基业、担当、太子等词,念念叨叨犹如在天子耳边念经一般,这种话连柳贺都不爱听,更不必说年岁更轻的天子。
但柳贺的直接也让天子闹了个脸红,天子平日挺内敛,根本不会将自己心悦皇后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他本以为柳贺也应当是保守那一类的,谁知柳贺居然这么直截了当。
天子觉得,他果然对他家柳先生了解得还不够。
柳贺盯着天子看,天子也回看着他,许久之后才憋出了一句话:“朕不知道,所以才来问先生。”
柳贺的问题直接让天子应对不及,他与皇后接触不多,又何谈喜欢?不过他在宫中所接触的也不过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因而对皇后的感觉也说不清道不明。
接下来天子便开始八卦了:“先生当年是如何?”
他和柳贺亲近,这类话题天子通常不会和别的先生聊,但到了柳贺这里就不一样了。
柳贺不会用圣人之道来教训他,遇上天子真想知道的事情,就算有点为难,柳贺还是能透露一二的。
在他看来,有许多事不必瞒着天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在天子面前详述自己当年的恋
爱细节总是件尴尬的事,柳贺便提了提细节,就见天子两手托腮,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眼神比听柳贺讲课时还要亮。
柳贺没好气道:“陛下听课时若能这般专注,臣心中定是十分欢喜的。”
天子却仍是一脸兴致勃勃:“先生快讲。”
柳贺:“……”
算了算了,既然他揽了这事,让天子高兴是必要的,其实他和杨尧成婚这么多年,很多时候都是杨尧包容他,柳贺并非一个浪漫的人,细细想来,两人刚相识时,也不过是一道去看了花灯,再见了几面罢了。
柳贺虽讲得不细,可情绪之中的柔和却仍在不经意间表露了出来,柳贺平日性情就很温和,此刻表露出的温和却与以往不同。
天子并非不接受成婚这件事,他只是对未来有种茫然无措之感,他并不知,成婚之后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可看了柳贺的模样,他想,或许成婚为一件坏事。
柳贺觉得,天子虽过了人见狗嫌的年纪,可听他说起八卦真是没完没了,挡都挡不住,在天子看来,柳贺就是更好说话一些,无论如何,他总不能去问诸如张四维申时行当年的感情故事吧?
……
出了文华殿时,天已经全黑了,柳贺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加上肚子还饿着,他走路都没什么力气。
陈矩为他掌着灯,道:“今日累着先生了,陛下这几日常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些,所幸今日先生在,能多开解陛下一番。”
柳贺道:“公公客气了,这是臣份内之事。”
在陈矩这宫中内侍看来,天子是思虑过多以致瘦了,但柳贺觉得,天子的体型已经比常人要胖许多,不加以控制的话,于身体无益。
他过去提过一次,包括张居正也相当关心天子的身体,不过天子这人在饮食上多少有些叛逆,臣子们说的话他未必会听。
后两日,或许是听闻柳贺劝天子有功,他又被叫进宫两回,连冯保都抽空出来见了他一面,太后也有赏赐给他。
上回柳贺见冯保时,对方是权倾朝野的大太监,自己只是初出茅庐的小翰林,地位上不对等,冯保一句话就能叫柳贺滚回老家。
到今日,冯保仍有权势,柳贺却是詹事府少詹事,冯保想动他也需掂量掂量。
不过对待太监,柳贺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太监未必能帮上自己的忙,可他们坏事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王振、汪直、刘瑾、魏忠贤……他们的知名度可是不逊于任何一位忠臣。
“柳学士,士别三日,咱家当真对你刮目相看。”
冯保这人其实情商相当之高,文学造诣也不错,他如今在朝中可称得上一手遮天,不过他倒也不是十分狂妄,主要是有张居正压着,在政事上,冯保的干涉十分有限,他的主要精力仍在宫中。
“咱家还以为,柳学士你一去扬州就回不来了。”冯保拨着杯盖,“柳学士倒是比咱家以为的更有本事,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柳三元。”
柳贺道:“公公谬赞。”
“你我都是为天子效忠,何来的谬赞?”冯保道,“柳学士不必自谦,你初来翰林院时,咱家便知你柳学士非池中之物。”
柳贺微笑着等待冯保的下文。
第一见冯保时,他可谓战战兢兢,冯保当时有意招揽他,可柳贺毕竟是张居正的门生,又是三元及第,不管怎么说,和太监攀私交名声总是不好听,如那陈思育,眼下虽升了日讲官经筵官,可翰林们却都不太瞧得上他。
柳贺的地位虽依旧与冯保有很大的差距,可他心中已经不忐忑了。
冯保说的还是张居正夺情之事,意思是,张居正此时就快返京,他作为首辅,天子大婚不容错过,因而柳贺需将翰林院众官员按住了,莫要
再横生枝节。
柳贺对此也是赞同:“天子大婚,百官共贺,天下百姓也纷纷为天子祈福,到了此时,想必也不会有不长眼的将这事挖出。”
再说了,就算有,通政司也不是吃干饭的,这时候的奏疏都不知拦一拦,倪光荐恐怕是嫌自己通政使的位子坐得太稳。
冯保又与柳贺道,说柳贺为日讲官时,当多教天子为政为君的道理,唯有如此,到天子亲政时,他才能接过这大明天下,稳住祖宗打下来的基业。
柳贺回道:“这下官也知。”
“若陛下行事有顽劣之处,柳学士也好与咱家,与太后娘娘报知。”
柳贺仍是老老实实应了。
但作为前朝官员,如果天子有情况,他第一时间自然是去找内阁,举个例子说,柳贺与张四维关系不睦,与武清伯李伟关系也是不睦,可他任日讲时若是遇上什么事,他宁愿先找张四维,把功劳丢给张四维。
文官有文官的路子,这就是合群。
柳贺此时就算答应了冯保,可答应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
二月初,天子即将大婚,张居正也自荆州回京,比起离京时的热闹,张居正回京时可谓低调无声,不过就算如此,柳贺依然感觉到了京中风貌的不同。
张居正在京与不在京,形势显然还是不一样的。
二月里翰林院仍有变动,许国升了南京国子监祭酒,朱庚任了经筵官,柳贺也听闻自己要升至侍读学士的消息,可惜只有传闻,却不见实际的行动。
天子成婚当日,皇后正位定,当日祭长陵、献陵、景陵等历代大明天子陵寝,册封皇后之后,天子同样册封了昭妃与宜妃。
柳贺作为天子讲官,也被赏赐了银币□□等。
然而册封礼刚成,天子便向户部伸手了,要户部和光禄寺各给十万两花用。
天子成婚前便很能花钱,成婚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新任户部尚书张学颜刚上任,就不得不苦练哭穷的技术。
殷正茂哭穷,人家都知道他是假哭,可张学颜就未必了。
第184章 上疏
天子大婚礼成,张居正归京,吕调阳再上乞休疏,天子此前一直不许,如今终于松了口,但对回乡的吕调阳仍多有优容。
京中皆知吕调阳是因何离京的,吕调阳官声不错,但在不少官员看来,他身为次辅却只知附和首辅张居正,为官便少了一分风骨。
但这也并非吕调阳软的缘故,实在是因为张居正过于强势。
放在隆庆朝时,李春芳与陈以勤都是公认的好人,赵贞吉与殷士儋也并非没有本事,但遇上高拱那般强势的官员,这几人也毫无办法。
柳贺是否升侍读学士还没有着落,不过好友黄凤翔却接了管理文官诰敕的职责,他自是为黄凤翔感到高兴。黄凤翔是隆庆二年的榜眼,官途却不如王家屏、于慎行等人顺畅,不过他一贯低调,正是那一步一个脚印之人,为人又清贫知礼,在柳贺眼中,他是难得的正人君子。
“学士,马阁老有召。”
吕调阳一走,马自强便是内阁三辅,《大明会典》便由他任总裁,吕调阳任总裁时是一个要求,换了新总裁又是新的要求,翰林院这边,《大明会典》的编撰任务是由柳贺来审核,若是出了什么状况,马自强第一个找的便是他。
“本官这就过去。”
到了文渊阁,柳贺还未说什么,就先挨了马自强一顿骂,说《会典》的编撰自年后便不尽如人意:“正旦已过去了一月有余,你且告知翰院众人,本官这里倒是能过,到了元辅面前,辩解再多也无用。”
被骂属实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马自强毕竟是上官,他说了什么,柳贺也只能受着。
临去之时,马自强低声道:“元辅心情不佳,这几日你等多注意些。”
柳贺恭恭敬敬拜道:“多谢学士提醒。”
“你可知,元辅有意令你为削藩事?”
马自强突然问到这一桩,柳贺停了下来,不知张居正是否对马自强透露了什么:“还请阁老见教。”
马自强以往是柳贺的顶头上司,为人其实很正派,他和张四维虽为儿女亲家,但他所代表的陕商与晋商毕竟不是一路,论起性情,他其实要比张四维忠厚温和得多。
吴中行和赵用贤欲上疏弹劾的消息传出,马自强将两人叫过去,耳提面命了一番。
“削藩事纷繁复杂,本官任礼部尚书时就已有体悟,若元辅令你削藩,你尽力而为便可。”
柳贺回道:“下官明白,若元辅有意,下官日后还要多多请教阁老。”
礼部也常常与宗藩打交道,若是一桩两桩倒也罢了,一旦遇到削藩这种损伤全体藩王利益的事,他们必然会联合起来。
藩王们可不是文臣,他们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到天子和两宫面前却素来会装乖巧,一旦利益受损,他们便将□□搬出来,将先帝、将嘉靖搬出来,座座大山能压得天子都抬不起头,他们真闹起来,还真的不容易对付。
马自强任礼部尚书时也常遇到那些狡狯的宗藩,不必说柳贺资历还浅,他不明白,为何张居正想叫柳贺去办削藩的事。
细细想来,或许是张居正对柳贺这个门生多有器重吧。
马自强也曾任过乡试、会试的考官,他培养门生却不是张居正这般,当年张居正受徐阶器重,被送至裕王府,早先在官场上并未受到多少波折,任内阁阁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到了张居正自己培养门生的时候,刘台、吴中行等人不必说,便是柳贺这个受器重的,也是先踢到扬州,又将削藩之事交给他。
马自强当真不知,究竟是在培养柳贺,还是在折腾柳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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