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潘晟如今领礼部尚书一职,除了潘晟外,礼部左侍郎姚弘谟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早年因得罪首辅严嵩被贬为六安州通判,之后南京太常寺少卿、国子监祭酒,也是一位资历不浅的官员。
张四维、马自强入阁之所以稳当,也是因为身后有一批出众的同年可支撑。
礼部四司中,最重为仪制司,全称为仪制清吏司,下设建言科、王府科、学校科等,科举考试事务即归仪制司所辖,之后则是主客司,主客司掌分掌诸蕃朝贡接待给赐之事,负责的是大明朝与诸藩邦的往来。
祠祭、精膳二司负责的则是祭祀与饮食,是礼部最清闲的两个司。
作为礼部尚书,潘晟并不干涉四司运作,四司事务分别由左、由两位侍郎分管,姚弘谟管的是仪制、祠祭二司,柳贺任礼部右侍郎后,他应当负责主客、精膳二司。
不过京中皆传张居正有意令柳贺掌削藩事,若真如此,仪制司恐怕就要归柳贺管了,但这等于他新官上任就抢了前辈的职掌,姚弘谟心中恐怕也会有想法。
然而,待柳贺与潘晟、姚弘谟会过面,又了解四司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各自负责的事务后,潘晟便将他与姚弘谟叫到了一处。
“左宗伯,你所掌仪制、祠祭二司,建言科、学校科仍如以往,王府科暂归右宗伯掌管,教习驸马之责也归于王府科,你看如何?”
礼部四司中,与藩王联系最多的无疑是王府科,姚弘谟对柳贺掌削藩事早有心理准备,对潘晟的安排,他并无意见。
王府科分给了柳贺管辖,但依然属于仪制司,因而日后仪制司的郎中便要向姚弘谟、柳贺二人负责,而原先归柳贺管的主客司仍归柳贺,精膳司却暂归姚弘谟。
这也是考虑到柳贺日后或许会十分繁忙。
主客司管的是外藩往来,还要负责管理会同馆,这一清吏司看似清闲,地位却十分重要,尤其在藩邦使者等进京时,天子必要一扬大明国威,其中程序不容任何有失。
除了四司外,礼部还有铸印局、教坊司等下属机构,各机构运转的程序早在洪武朝时就就已经确立,官员的变动与各司所辖事务关联不大。
……
到了礼部后,柳贺终于有了一间稍稍宽敞的办公地点。
礼部的官员是有额数的,不似翰林院那般,若是考选庶吉士,一下子就能增选十几人,不过礼部的书吏、书办也是人员众多,这是大明官场的陈规,毕竟礼部一个衙门就管了祭祀、文教、宗教、礼教、宴会、外事等,光是仪制司下属几科重要性就不言而喻,靠几个主事如何能处理那般多的事务?
相比翰林院,礼部衙门更为清净肃然,官员之间等级分明,不似在翰林院时,翰林们虽职务等阶不同,但彼此间往往和乐知礼,相处十分融洽。
毕竟翰林院都是内阁辅臣的备选,谁都不该得罪。
柳贺到任了一日,便开始逐步了解自己所管辖的事务。
他刚来时见过主客司郎中、员外郎及主事等人,正式办公之后,他便又将这些人一一找来,将诸事了解得更为清楚。
柳贺翻了一会文卷,就听书吏来报,主客司郎中王鼎爵在外等候。
王鼎爵是王锡爵之弟,隆庆二年的进士,柳贺与王锡爵相处融洽,和隆庆二年在京的进士大多相熟,因而与王鼎爵也早有交集。
与其兄王锡爵刚烈的性格不同,王鼎爵为人要和气得多,他办事时也很稳重,即便柳贺与他有些交情,但提及部事时,王鼎爵却依旧十分谨慎。
柳贺便一边翻文卷,一边详询主客司事务,此前唐鹤征在礼部任过主事,柳贺对礼部事务也有些了解,然而,听王鼎爵细述
后,柳贺才发现,主客司的事务其实比想象中复杂一些,如与琉球、朝鲜、安南等国的往来,对其国主的册封,还涉及一些封贡的事务,如此前俺答封贡时,封号等也归礼部管辖。
除此之外,会同馆管外藩接待,所谓接待并非只是有个地方给外藩吃喝住宿就足够了,这些外藩的礼仪等也皆由礼部纠正。
柳贺此前虽未接触过此类事务,但因他记性良好,文卷中有不解之处,他便会立即找王鼎爵询问。
王鼎爵答得细致,神情也算镇定,可面对柳贺时,他依然有一种压力。
并非柳贺的官威有多么足,而是他是真正踏实办事之人,即便只有一丝错漏,柳贺也能立即揪出。
他与兄长、与柳贺同一桌喝过酒,私下里,王锡爵对柳贺也分外推崇,可王鼎爵与柳贺会面时只觉得他为人温和,并不是那等锋芒毕露的年轻官员。
可直至柳贺任了他的顶头上司,王鼎爵才察觉到,传闻并没有出错。
柳贺为官,可以称得上敏锐。
好在柳贺也只是先了解了解主客司的运转情况,王鼎爵不由松了一口气。
此次柳贺任礼部右侍郎,王锡爵不争,其实也有王鼎爵在礼部任职的因素在,王锡爵若任了礼部右侍郎,便是王鼎爵的顶头上司,这般任官在大明官场上并不合适。
但柳贺听闻,王锡爵下一任恐怕是吏部右侍郎。
“家驭兄不必紧张。”柳贺笑道,“我也只是随意问问。”
虽说当下最紧要事是削藩,可他既管了这主客司,当然要尽力管好,否则那一厢削藩在忙,这一边主客司又出了纰漏,那就是顾头不顾腚了。
这世间最为难之事,无疑是熟人当了自己的领导——或许前一天你俩还一起吐槽了共同的领导,第二天对方就升迁了。
“家驭兄可知,一甫兄将要归京了?”
提及罗万化,王鼎爵也有些欢喜,罗万化归乡已有几年,到此时终于回京了。
隆庆二年的进士在京中各个衙门都颇受重用,罗万化这个妆元反倒慢了一步,不过他为人正直,同年们有事他常常鼎力相助,因而这一科进士中,几乎人人都与他交好。
柳贺也为罗万化高兴,虽然罗万化在信中说,在家当个安适闲人也是不错,京中水混,他纵有千变万化,恐怕也难以明哲保身。
因在京为翰林这几年的遭遇,罗万化显然有些心灰意冷了。
不过若真因世风日下而随波逐流,罗万化就不是罗万化了,柳贺回京后,罗万化与他通信颇多,两人除了探讨文章外,也在探讨为官之道。
隐居毕竟是逃避,躲到山中就算清闲,也无法为朝廷、为天下百姓做些什么。
因而罗万化虽不受器重,却还是毅然返京了。
就这般,柳贺与王鼎爵聊了数句,之后通过翻阅文卷、查阅以往的典故等,他对主客司的事务已经相当了解。
之后便是王府科的相关。
柳贺心想着,他如今职务已定,张居正也是时候来找自己了,可他等了数日,张居正却依旧没有和他见面的意思。
难道是削藩之事又有异状?
嘉靖朝时倒是试图推行宗藩改革,举例来说,大明宗室男丁原本十岁就可以领取俸禄,嘉靖时的《宗藩条例》将年龄提升到了十五岁,除此之外,宗室子弟必须接受学识考核,若是不过,则不许领取俸禄,除此之外,宗室中也有不少失去爵位的宗室后人,毕竟宗室只有八等,奉国中尉再往下便没有更低的爵位了。
但这也只是动了宗室的皮毛,对宗室来说,多生绝对是划算的,生得越多,便能领取越多的俸禄,亲王、郡王爵位自然不愁吃穿,可到了后几等宗室,那是完全要靠俸禄度日的。
总而言之,削藩的事阻力实在太大,张居正甚至至今都未拿出一个章程。
柳贺默默叹了口气,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柳贺花费了几日将王府科的文卷翻阅完毕,对于削藩一事,柳贺也不是完全没有想法,只不过此前考成法、清丈田亩策,皆是张居正先出个章程,再来考校柳贺,要柳贺出谋划策。
读文卷累了,柳贺揉了揉眼睛,伺候的书吏便进来,替他泡上一壶好茶,笔墨也研好给他备用。
身在这衙署之中,柳贺诸事随意,潘晟无事不会找他,姚弘谟并非他的上级,即使有事找柳贺,也通常是与他商讨。
柳贺将纸铺平,思忖片刻,便在纸上列出了条条道道。
嘉靖朝时的《宗藩条例》如今仍是沿用,男丁过十五领俸禄之事到万历朝时也没有再变,《宗藩条例》对领俸的人数做了限制,非婚生子及来历不明的子嗣不在领俸之列。
除此之外,也要防止藩王拼命生,大明朝也是有那种一生便是几十个的藩王,仅是他一人的子嗣所领的俸禄便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柳贺觉得,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能起到一些作用,但对于宗藩的扩张并没有太大的遏制作用,除非每一个藩王都活到固定的年纪。
《道德经》早已道明了真相——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这只是柳贺促狭的想法罢了。
削藩,一方面要从遏制宗藩人数入手,另一方面,也要减少宗室就藩的田亩金银,嘉靖朝时一边削藩,一边让景王就藩时剥夺了湖广大量的田地,这般做法,其他藩王又如何能服气?
若要削藩,就得从皇帝这边动手,若是连亲王就藩都能削的话,朝廷在对其他藩王动手时也能多些底气。
第188章 家事
“部堂大人,天色已晚,您可要用饭?”
柳贺一抬眼,只见蜡烛已被他用了一半,门外静悄悄的,想必其他官员已经放衙了。
他一摸肚子,的确有些饿了,便道:“用一些吧,清淡一点即可。”
为官数年,读书时苦寒的生活已离柳贺越来越远,他日子过得愈发养尊处优,肉吃多了都觉得腻。
年少在丁氏族学求学时,他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衙门书吏领了命去,很快便呈上了晚饭,是一碗清粥与两块糯米糕,小菜很精致,咸甜适中,柳贺喝完粥,又吃了糕,只觉精神更足了。
礼部是有自己的小厨房的,主要是占了下辖精膳司的便宜,官员若有当值晚了的,可以在小厨房用上一餐。
精膳司按规矩该由柳贺分管,但因柳贺事务繁忙,目前仍由姚弘谟兼着,精膳司掌的是燕飨廪饩牲牢事务,燕飨即酒膳,廪饩则是监生的廪补,至于牲牢,指的是祭祀用的牲口。
精膳司在礼部四司中排名最末,看似清闲,事务其实不少。
自去年推行清丈田亩之法以来,各地报上来的田亩都有所增长,若无意外的话,今夏的夏税应当能比往年多收一些,不过眼下也只有清丈田亩之策在认真施行,一条鞭法的配套还未到位,银子多了,精膳司的压力也能减缓一些。
廪饩一项就所费非凡,放在以往,官员们都得勒紧裤带过日子,国子生的俸禄更是难以保障,因而常有国子生来礼部找事。
六部之中,礼部的确是最缺钱的,花销多,进项却少,唯一能称得上进项的,恐怕也只有教坊司的皮肉钱。
吃过饭,柳贺继续集中精力写文章,他主要从几个角度来考虑削藩之事:
一是就藩,亲王就藩所耗财力、物力、人力巨大,要建府,要养活人口,藩王又大多贪得无厌,需要一省百姓供养。
二是怎么削,汉武帝时实行推恩令,将诸侯的土地越削越少,减少诸侯的势力范围,但大明的情形与汉朝时并不等同,藩王本质上是没有土地与兵权的,要削的话,一是可以降等,如今大明藩王有八等,在柳贺看来,八等着实有些多了,改成六等以下恐怕能稍稍减缓一些压力。
但这种做法,宗室的反对声必然巨大。
还有一种,便是效仿嘉靖朝时的做法,嘉靖朝时,令宗室男丁十五岁方可领俸禄,这就平白省了五年的俸禄,然而宗室子弟养尊处优,长寿者众多,只限制起始时间恐怕也有难度,不若效仿后世退休的理论去执行。
除此之外,需得让宗室有事可做,这藩一旦削了,宗室那般多人生存又该怎么办?
他在这里忙碌削藩的事,回头宗室到天子那边去告状哭诉,事情或许又会不了了之。
大明朝的许多政策都是这般哭没的。
柳贺眉头渐渐皱起,他脑海中一边想着削藩的种种事宜,一边又将自己方才所想之事批驳掉,这事要做,但下手还需和缓一些,藩王们虽无武力,可谁也不能保证宁王朱宸濠之事不复起。
蜡烛燃尽了,柳贺重新点好烛,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
此刻万籁俱寂,柳贺大脑也分外清醒,他将自己所书条条道道整理了一遍,重新写在纸上,一页接着一页,不知不觉,他竟写了厚厚一沓。
写完时,柳贺深深叹了一口气,只觉全身精力都消耗干净了,方才分明用过饭,这会又饿了。
柳贺看了眼漏刻,已是寅时了,再过些时候天恐怕就要亮了,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便睡了下来,作为礼部右侍郎,柳贺与潘晟、姚弘谟在衙门里都有小床,三人都肩负着职守之责,若是深夜内阁或天子有急务,礼部须得有人处理。
……
到第二日上午,柳贺才回了一趟家。
他昨晚已派人和杨尧说过,到家后,柳贺仍觉得困意止不住,本想着眯一会儿,谁知刚躺下就睡了。
柳贺醒来时,就见妙妙睁着圆鼓鼓的眼睛盯着自己看:“爹,你醒了?”
妙妙越长大就越像杨尧,纪娘子对此十分庆幸,觉得女孩家像杨尧更好看一些。
柳贺对自己的长相还是很有自信的,虽然没有张居正那么帅,但是和丑字绝对搭不上边,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妙妙像杨尧更好看一些。
柳贺穿好衣服和妙妙一起玩了会,就见杨尧从屋外进来,神色似是有些严肃。
两人夫妻多年,柳贺早已能从杨尧的表情中看出她的心情,杨尧叫侍女带着妙妙出去玩,自己则看向柳贺:“相公,家里来了信,孙夫子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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