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柳贺:“……”
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毕竟张居正也是他的老师。
“比之你会试时的文章,可谓是精进了十分。”张居正道,“此篇文章有文有笔,初读之时我还以为是大儒所作,此文可比韩昌黎《祭十二郎文》。”
张居正不常夸人,柳贺见他的日常就是听他板着脸训自己,此时突然被夸,柳贺既有些慌乱,也有些受宠若惊。
“若我有这么一日,你便也作一篇此等水准的文章给我吧。”
柳贺连忙道:“恩师切莫这般说。”
“人都有生老病死,我并不忌讳这个。”张居正道,“便如我所说的做。”
柳贺想,或许是病床上的吴桂芳令张居正想到了自己。
毕竟连他都忍不住想起日后回乡养老的事。
不过柳贺猜,张居正恐怕不会想到那一天的,他一直专注朝事,要他决断的事情实的太多太多。
……
过了几日,吴桂芳便过了世,天子感念他治河之功,赠他太子少保。
吴桂芳过世后,工部尚书一职便由兵部左侍郎曾省吾接掌,此人是朝野皆知的张居正铁杆。
这个月底,柳贺终于将内阁改过的削藩条例拿到了手。
他发现,对于他写的那份建议,主体部分张居正修改的不多,基本都留了下来,他只是补充了与王府事务相关、而柳贺并未涉及的部分。
按张居正的说法,柳贺虽有些小聪明,但为官经验毕竟不是十分充足,许多方面的考虑仍不够完善。
又过了一日,柳贺以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的名义上了疏,称嘉靖时的《宗藩条例》已不适用于如今之境况,藩王在地方上为祸者多,开支巨大,以至于朝廷无财可用,藩王封地的百姓也深受其苦,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
在这封《奏宗藩事疏》中,柳贺提出了几大建议——
一、亲王就藩时应核定额数,不能仅随天子心意。
这一条的言外之意是,天子想给兄弟或者儿子加钱没问题,但必须自己掏,不能打户部的主意。
当然,如今天子朝户部伸手已经成了习惯,但若一开始就定额定量,天子便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
柳贺在建议中报了一个极少的数目,属于太后见了奏疏内容都想打他的程度。
二、《宗藩条例》中令宗室男丁满一十五岁方可领俸,改为年十五至五十者可领俸。
三、混淆宗室血脉者,斩。
四、辅国中尉、奉国中尉若有退俸者,可令其自食其力,经商、务农,但不可涉朝廷要务。
……
柳贺洋洋洒洒写了数页,待奏章经通政司到了内阁,又到天子手中时,满朝文武都以知
晓奏章中的内容。
官员们皆是瞠目结舌:“柳泽远这是疯了吗?”
世宗将领俸的男丁年岁改为十五,宗室便一片反对声,因而朝廷对这《宗藩条例》的执行并不十分严格。
就以世宗皇帝举例,当初若不是武宗皇帝无子,如何轮到他来做皇帝?
换句话说,世宗皇帝当初便在宗藩之列,若万历朝及以后的朝代再发生这种情形,又当如何?
可柳泽远竟丧心病狂到将宗室男丁领俸的年龄卡到五十岁止。
宗室又如何会乐意?
何况他还要削减亲王就藩的花销,宫中那关只怕会先过不去。
不过……因为柳贺此前的表现并不显得如何丧心病狂,他这礼部右侍郎之位也是才任不久,莫非……是张居正指使?
京官之中,一位王焕的旧交不屑道:“你们可未见过柳泽远在扬州的模样,王兄的近况可谓十分凄惨。”
竟有人觉得柳贺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被踢回老家的王焕实在冤枉。
“定是张相指使!”
奏疏中的内容实在过于异想天开,老成持重的官员觉得,以张居正的行事作风,此事不像是他所为。
但也无人敢否定此事不是张居正作为。
因而柳贺这封疏上后,朝官们竟是一片安静,第二日的朝会,连上书弹劾柳贺的奏章都没有一封。
毕竟柳贺减的是宗室的俸禄,和文官们关联不大。
朝廷缺钱的时候,文官们个个都勒紧裤腰带、苦哈哈地过日子,宗室亲王、郡王们却成日花天酒地,出了事还得文官们跟着擦屁股,文官们如何能忍得?
但也有人觉得,柳贺这奏疏上得不地道。
朝廷提倡孝老敬亲,地方官都有表彰孝廉之责,此项也在文教考核范围内,结果柳贺竟要让五十岁以后的宗室不领俸禄了,这不是将老人活活往死路上逼吗?
宗室并不是吃素的,柳贺这奏疏又实在是有许多漏洞可抓,因而到了第二日,朝中立刻多了许多弹劾柳贺的奏章。
弹劾的内容主要有两项,一是宗藩领俸是祖宗之法,柳贺缘何上疏将之改动?二是柳贺为礼部官员,当知“礼”之一字的分量,令老者生计无着、老无所依,又岂合一个“礼”字?
第193章 朝堂争辩
第二日朝会还未至,柳贺便被王锡爵拦在了礼部:“泽远,你究竟是作何想的?”
柳贺这奏疏……他觉得,全不似柳贺以往的风范。
柳贺道:“元驭兄,你莫急,过几日再看。”
柳贺如今是礼部右侍郎,官位已不逊于王锡爵,两人再以官职互称便显得太过疏远,他便开始称王锡爵的字。
“此事若是闹大了,张相恐怕也护不住你。”王锡爵眉头皱起,“泽远,上疏须三思而后行啊。”
“元驭兄,我心中有数,你安心便是。”
上朝之前,柳贺在皇极殿前见了不少其他衙门的官员,许多官员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古怪,也有那的老派的官员鼻中重重一“哼”:“若人人都如此,礼法何存!”
也有不少人等着看柳贺的笑话。
京中皆知,张居正将削藩的重任交给了柳贺,他因此才能以不到三十之龄便登部堂之列。
可张居正给的任务,柳贺竟是这般交差的,实在叫人……无话可说。
“柳泽远这般,真叫人怀疑,莫非他是觉得畏难,才故意将此事搞砸?”
“这般一想,倒是极有可能。”
事情一砸锅,削藩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总之,柳贺已争到了礼部右侍郎之位,削藩的事纵然不可为,也不影响他升官进爵。
……
今日朝会格外热闹,京中六品以上官员都在队列中,柳贺第一次上朝时在翰林院的队伍中,如今到了礼部,位置依然靠前。
他官做得越大,结识的官员便越多,这几日,因他上的那封削藩疏,朝野上下着实热闹了一番,封地靠近京城的那几位亲王已经闹了起来,要求天子严惩柳贺。
官员们皆知,今日必然要有好戏看了。
果然,朝会开始后,天子与百官例行讨论了一番朝事,之后天子问询:“各位卿家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科道官员中,一人出列道:“臣陈三谟有事要奏。”
陈三谟一出列,众人看向柳贺的神色都是玩味。
上回张居正夺情之事,柳贺便狠狠参了陈三谟一笔,令陈三谟这言道领袖颜面尽失,这一回陈三谟好不容易揪住柳贺的错处,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就听陈三谟道:“臣参礼部右侍郎柳贺违背礼法,此人不当任右宗伯之职,否则如何叫天下百姓信服?”
“柳贺在奏疏中说,令宗室男丁领俸至五十岁,臣想问,过了五十又当如何?”
“柳先生,你可有话要说?”天子问道。
天子这话一出,堂上不少官员都是感慨,这柳泽远也不知哪里投了天子的缘,他这削藩之奏明明叫天子利益受损,可天子待他却依旧亲和。
柳贺出列道:“禀陛下,臣有话说。”
“不知陈给事中是何地人?”
陈三谟道:“臣是杭州府人。”
“杭州富庶,天下皆知。但陈给事中可知,杭州一户人家,一年花销几何?”柳贺道,“陈给事中或许不知,但臣知,宗室八等封号中,过半数者一年的俸禄便足够普通人家过上五十年至百年。”
“右宗伯,这与五十岁后不领俸无干吧?”
柳贺道:“臣翻文卷才知,正是因朝廷年年发银,宗室子弟不知节俭,在外欠债者、花天酒地者不计其数,陋习已经养成,想要更改谈何容易?太/祖朝时,□□与孝慈高皇后皆是节俭之人,宗室之所为,岂不是辜负了太/祖本意?”
柳贺又道:“按朝廷给的俸禄,宗室子弟只需稍节俭一些,五十岁后必能衣食充足,何况宗室不同于普通百姓,他们生病自
有太医查探。”
“况还有一事,嘉靖朝以来,抚按奏报中,皆有宗室子弟过世,其家人为领俸禄而刻意欺瞒官员的情形。”
陈三谟又道:“若真照右宗伯你所说去行事,若引起宗藩闹事,右宗伯你担得起责吗?”
柳贺答道:“陈给事中所忧心之事正是臣忧心之事,然而嘉靖朝时,便有数百起宗藩闹事之例,地方官府深受其苦,此时朝廷并未短他们的钱粮,宗藩受天子之恩,行事却愈发肆无忌惮,臣不该妄言,但臣深觉,宗藩如此,正是因朝廷纵容太过。”
“柳大人,慎言。”张居正出声道。
“陛下,请恕臣之过。”
“右宗伯应当知晓,宗室子弟所领的俸禄也非仅养他们一人,而是要养家中子弟。”
柳贺道:“宗室子弟年幼时的确不能领俸,靠父母养育,然而待其年过十五,其父母此时也不满五十,不必忧心其无法养育儿女,除了最低一等的奉国中尉外,其余人都无此忧虑。”
“男丁年过十五便有俸禄,女子一生无俸无禄,陈给事中却不忧心其老无所依,此臣着实无法理解。”
王锡爵默默道:“这柳泽远嘴皮子着实厉害。”
余有丁道:“我与柳泽远相处不多,却也听人道,柳泽远不喜与人交锋。”
“并非不能,只是不喜,但柳泽远一旦下定决心,一般人还真拦他不得。”
“这陈三谟千万别叫柳泽远写进文章里。”
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这话实在促狭,左右官员都不由轻笑出声。
柳贺一篇《祭师文》在京中流传,天下的读书人都在议论他这篇文章,甚至有人将他与韩退之相较,若是日后柳贺写篇文章将陈三谟大骂,这文章传至后世,陈三谟的名声恐怕就要坏了。
文人的笔堪比刀锋,锐利之处在于杀人不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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