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157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而申时行要表达的,恐怕不仅是让柳贺任副主考,也有给柳贺让渡一些权力的意思。

  柳贺道:“既是阁老有命,下官不得不从。”

  申时行闻言笑道:“泽远,你这人就是规矩太多。”

  重头戏讲完了,这饭吃起来才轻轻松松,申时行本就是长袖善舞之人,便是张居正、张四维那般的脾性,他在内阁中也能与之相处融洽,何况柳贺也是脾气很好的人。

  不过即便酒喝多了,柳贺与申时行相谈之时也仍有保留,交浅不可言深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待酒席散了,柳贺坐马车回府,在车上,他不断思索着申时行邀他的用意。

  而柳贺走后,杨巍也在问申时行:“汝默,柳泽远真能说动张江陵?”

  申时行道:“柳泽远能得元辅器重,绝不仅因他是元辅门生的缘故,此人有大志向,不可小看。”

  申时行与柳贺共事的时间不长,但他清楚,柳贺并非那等夸夸其谈的官员,他有城府,能办事,还能把事办得漂亮,否则张居正不会如此信赖他。

  申时行之所以想推光懋,也是打算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手,他在内阁中处处听张居正令,但张四维又是专权之人,以申时行的好脾气,仍是觉得无法施展。

  朝臣们笑他是张居正的应声虫,可在朝为官之人,谁不是经十年寒窗方才踏上官场?若能一展抱负,谁又甘心当那应声虫?

  “据我观,柳泽远仍有防备。”杨巍道,“他心防不小啊。”

  “若能将此人拉拢,用处还是极多的。”申时行道,“他得天子器重,扬州一任得

  百姓信赖,夺情一事又得了士林名声,天子讲官中,王家屏、于慎行等人都与他交好,六部中,王元驭、郑汝璧又与他相交甚笃。”

  柳贺原在六科插不上什么话,可自唐鹤征任礼科都给事中后,六科之中他也有人相助。

  柳贺原本就能影响到张居正,唐鹤征任了礼科都给事中后,朝中官员更是清晰认识到了这一点,便有许多官员自动向柳贺靠拢。

  除此之外,徐爵一事更是让柳贺得了冯保的人情。

  柳贺自己觉得在官场上没什么人脉,但事实上,他的影响力已经比他以为的大得多。

  何况朝中官员也并非都是汲汲营营之辈,柳贺为刘台奔走之事官员们能看见,他拦着赵用贤、吴中行之事官员们能看见,他敢冒大不韪阻拦张居正官员们也能看见,他肯干实事,又是君子,对好友同年都能用心护住,谁人不想交上一位这样的知己?

  就以柳贺推甘薯之事为例,他一发声,朝中反对之声甚少,因为柳贺办事周全,名声已经打出去了,官员们都很信赖他。

  就连削藩之事,朝中不少官员也渐渐品出了门道——柳贺看似激进,可若非他上了那道疏,之后的《宗藩条例》推进得也不会那般顺畅。

  在削藩一事上,柳贺与内阁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偏偏事情就能轻松推进。

  申时行从来没有小看过柳贺,但自今日起,他比以往更加看重柳贺,眼下隆庆二年、隆庆五年这两科的进士逐渐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待几年之后,这股势力恐怕谁也不能小瞧。

  柳贺自然不清楚申时行竟如此看中自己,他今日喝了些酒,回家时也有些迟了,怕影响杨尧,他便没有回房睡,而是到了书房之中。

  因甘薯之故,柳贺与各地的巡抚、布政使等人都有了交集,他是三品京官,地方大员自然也很乐意和柳贺攀交情。

第208章 归政之意

  柳贺和申时行做了交换,但他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只是在年前去张居□□上拜会时提了一嘴。

  张居正则瞥了柳贺一眼:“你何时与光懋有了交情?”

  吏科都给事中这个位置还是很重要的,若不上个自己人,张居正对科道的掌控必然大打折扣,不过仔细思索的话,光懋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柳贺道:“我与光子英交情只是平平。”

  张居正立刻听出了柳贺的言外之意,不过他并未追问此事究竟是张四维还是申时行所为,反而问了柳贺一个问题:“明岁我欲归政给天子,泽远觉得如何?”

  柳贺冷不丁被张居正这么一问,只觉心下猛地一激灵,连推光懋任吏科都给事中之事似乎都并不重要了。

  在朝中,张居正归政是个绝对的敏感话题。

  柳贺思索半晌,方才道:“恩师若觉得时机成熟,此事并非不可为。”

  从隆庆朝徐阶与李春芳的经历看,及时放手未必不是上策。

  听得柳贺回答,张居正沉默了片刻,屋内一时鸦雀无声。

  柳贺不知自己的回答是否触怒了张居正,屋内的平静让他内心也有些不稳,过了一会儿,张居正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对于此事我问了数人,只你一人答此事可为。”

  柳贺低着头,没有再开口。

  他也摸不准张居正是真想归政,还是对他的一种试探,然而,对方若拿此事来试探并无意义,柳贺内心的真实想法便是如此,并无一句虚言。

  归政之事,张居正一直有想法,或许这也和柳贺曾与他提的身后事有关,在给徐阶写信时,对方也曾劝过他数回。

  今年张居正再拿此事问几个心腹,曾省吾、张学颜、王篆等人都言,大明江山离不开他张太岳,唯独柳贺一人言,若是时机成熟,他也当归政给天子。

  张居正心中清楚,张学颜、曾省吾几人皆系他一手提拔,若他此时放权,这几人在朝中的声势必然大打折扣,且改革之事虽在进行中,仍有需他注意的地方,张居正对此也有忧虑。

  直至柳贺离开张府,张居正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柳贺心中清楚,归政事关重大,就连张居正一时也难以决断。

  然而,正旦一过便是万历七年,天子一十七岁,放在寻常人家,这早已是担起家业的年纪,到了这个时候,张居正多揽权一日,便比天子年幼时揽权一年还要碍眼。

  天子年幼时,张居正作为辅臣可谓兢兢业业,那时天子的确离不得他,他纵然霸道一些,也是一心为天子考虑,为大明江山考虑。

  可到了如今这个时机,张居正便是功劳再大,再掌权已不合适了。

  在其位谋其政,他一心为大明江山计,可在满朝官员及天下百姓眼中,大明江山是天子该操心的事,他一日不放权,便一日是逾矩。

  ……

  万历六年的最后一次经筵值讲,天子如往日一般听过课后,便向辅臣及讲官们展示自己的书法,天子文章及书法均是本朝名家所授,常年累月练下来已经深有功底,此前每回天子展示书法,辅臣们都加以夸赞。

  然而今日,见过天子书法后,张居正拜道:“陛下御书精妙绝伦,若再求精工,纵直追钟、王亦于治理无益,臣请自来岁后,陛下停罢写字,每日值讲之后,臣等将各衙门紧要章奏、面奏讲与陛下,如何决断陛下可召臣等质问,所有不解之处,臣等必将其中关节告知陛下。”(注1)

  张居正此言一出,沉稳如张四维、申时行,心中也是揣测纷纷。

  隆庆六年张居正秉政至今,这是第一次对天子表露出归政的意思。

  莫非……

  闻得

  张居正此言,天子却道:“朝中诸事都仰赖张先生,有张先生在,朕心中便安稳,张先生此意,莫非朕做错了什么?”

  张居正道:“陛下英明神武,文章书法,无一不精,朝政之事,臣等在一旁辅助,陛下必能速速精通。”

  天子继续强调自己是如何器重张居正,待经筵结束后,他便命人赏张居正及家人,张居正次子张嗣修如今仍在翰林院修史,天子将其提了一级。

  柳贺等经筵官也在一旁侍立,张居正与天子的对话被几人听在耳中。

  众人此时想必都在猜测,张居正将选在何时归政,外出时,王锡爵也和柳贺在谈论此事。

  万历六年一度十分平静,张居正归政之事却犹如向平静的湖面投了一颗石子,激起涟漪一片。

  柳贺默默感慨一句:“恩师若能明岁归政,于己、于天子都有利。”

  今日天子与张居正的对话可谓滴水不漏,已初具皇家之威严,柳贺不信天子不想掌权,可言语之中他却未显露出半分。

  此时天子心中必然已经有了想法,那对张居正来说,此时放权也算是好时机。

  “老爷可欲劝张相?”顾为问道。

  柳贺沉吟道:“若是朝中形势仍如今日一般安稳,倒也不是不能劝。”

  眼下官员皆受考成法掣肘,为官的实效要强于嘉靖、隆庆朝时,国库又充裕,清丈田亩策实现了还田于民,北方边防有戚继光等人驻守,黄淮水安,上下游百姓遭灾不如往年。

  可以说,如今朝野上下的气象是强于前些年的。

  张居正在此时归政,便是将一个更为繁荣的大明江山还给了天子,他为相之时逐过再多官员、得罪过再多权贵,也是为大明天下计,而非为了自身私利。

  嘉靖末、隆庆初时的朝政如何,官员百姓都亲眼见证过,不管怎么说,张居正没有将一个烂摊子交给天子,他于社稷是有功的。

  ……

  张居正在经筵上表露出归政的意思,朝野上下自是一片议论纷纷,不过议论归议论,官员们却都没有上疏挽留张居正,或是请张居正早些滚蛋,内阁之中一片平静,六部尚书同样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此事与自己无关一般。

  唯有刑部尚书严清上疏道,既然张居正要教天子如何批阅奏章,不若先由天子决断,辅臣从旁辅助即可。

  即自明岁起,国事以天子为主,辅臣为辅。

  严清这刑部尚书是六部尚书中唯一不攀附张居正之人,他措辞十分直接,意思是,天子纵是有误,也有辅臣托底,这国事本就该交予天子处置。

  官员们不敢出声,也是因万历五年夺情/事之故,吕调阳堂堂一个次辅都被吓回了老家,此时官员们也不知张居正是否真心归政,倘若不是真心,万历五年的故事又得重演一遍。

  但官员们同样不敢挽留张居正,陈三谟与曾士楚名声已是败坏,纵然两人仍以科道官员自居,可身为言官只知攀附权贵,可谓毫无尊严,两人几乎是被柳贺指着鼻子开骂了。

  柳贺何等文采?骂起人来可谓字字珠玑,稚童都能将之文章一字不落背下,陈三谟和曾士楚挨了他弹劾,在士林中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

  没人敢忤逆张居正,但也没人敢赤/裸裸地吹捧张居正,是以张居正表露出归政之意后,朝中气氛变得很是怪异。

  那时柳贺还只是詹事府少詹事,权势不如在礼部右侍郎任上,如今柳贺地位与那时已截然不同,和陈三谟也是有来有往交锋了数次而不落下风,其余官员自认吵不过他,也不愿意在这事上招惹他。

  “泽远名声的确非同寻常。”王锡爵笑道,“旁人都不愿被你惦记上。”

  柳贺摸了摸鼻子:“元驭兄应当知晓,我一向是不爱惹事的。”

  “因而出手必是大事。”王锡爵先是一笑,之后又换上一副严肃面孔,“泽远,据你所观,元辅当真有归政之意?”

  朝中官员之所以猜测纷纷,也是因摸不清张居正的真实想法。

  王锡爵觉得,柳贺与张居正亲近,或许能知晓一二。

  柳贺道:“元驭兄,恩师心中如何想的,我也无从探知。”

  王锡爵道:“然而此事十分重要。”

  张居正若真归政,朝野中的气象必然与此时不同。

  张居正归政之事沸沸扬扬吵了几日,正旦终于要到了,官员们借着几日假的时机各处走访官员,既是为自己谋个好职,也想了解京中各处的动向,以便待风波来临时得以安身。

  “贺哥是越来越忙了,自年头至年尾,也只有这几日能见一见你。”纪娘子说起这话有嗔怪之意,“便是年节也不得歇。”

  柳贺看向他娘:“既有人上门,我也不好将他们赶出去。”

  “为娘只是怕你忙昏了头,连家门口都不认得了。”纪娘子道,“有假的日子,你不多陪陪家人,何时才能抽出空来?”

  柳贺低头道:“娘教训得是。”

  今年正旦柳贺确实要比往年忙上许多,京中不少官员大概以为能从柳贺这边能探听到张居正的口风,春节时便都往他府上涌,还有他在礼部的下属、翰林院的同僚,六科官员也有到他府上拜会的。

  他向张居正推荐光懋任吏科都给事中一事已有了眉目,不出意外的话,光懋即将接下陈三谟的职务。

  光懋自己没有登门,却派家人给柳贺送了一份礼。

  除此之外,王国光、张学颜、曾省吾等几位尚书也都给柳贺来信,建议柳贺以门生的名义劝说张居正继续秉政。

  柳贺心中有些发愁。

  推荐官员他尚且没有把握,归政之事更是重中之重,张居正如何会听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