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16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嘉靖四十二年是嘉靖朝后期很平静的一年,这一年中,最大的事件便是戚继光、俞大猷在福建平海卫大破倭军,将兴化府收复。

  柳贺在丁氏族学中的生活也十分平静,自初夏至仲秋,他一直在磨练文章,待他觉得文章可以一观了,回头看时,他已写满了整整一箱竹纸。

  八月上旬,柳贺将这十日里写的一篇时文交给了先生,之后他便将近几月修改的文章再整体看了一遍,修改前的版本柳贺也没有丢,而是对比着看,就像研析错题一般,他从中总能学到一些什么。

  这一日下午,柳贺正在读季本的《四书私存》,这是他从书肆上租来的书,上一回柳贺抄的乡贤录掌柜很满意,之后又找他赁书,柳贺钱收得少了一些,换来这本《四书私存》。

  这本书的作者是季本,他是正德十二年进士,也是王守仁的弟子之一,《四书私存》三十七卷,价钱着实不菲,柳贺抄书好不容易存了些钱,实在不忍全部花光,借着掌柜的信任,他把书借到书院里来读。

  大明朝的官员们大多是科举出身,即便任了官也不忘写文章,加上罢归是常态,在家闲着的时候往往就是写文章编书。

  柳贺又爱看书,尤其当他把四书当成一门专门的学问来研究之后,看起这些枯燥的书来更是有滋有味。

  放眼整个大明一代,王守仁的知名度足以排进前三,他开创了心学,将知行合一一词从理论运用到实践,自正德朝至嘉靖朝,阳明学派弟子众多,影响了无数文人。

  柳贺在现代自然时不关注这些,但到了明朝,心学的各类著作种类繁多,泰州学派在江南一带也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他便是不想关注也很难忽略。

  季本是浙江人,他的理论却与王畿为代表的龙溪学派完全不同,他也不属于泰州学派,而是自成一派,反对空谈,并不注重内圣,而是偏重外王,外任为官时也注重经世济民,为百姓铲除豪强。

  这本《四书私存》中就有季本的思想体现,不过眼下柳贺更重文章,在思想上他并不推崇某个流派——在他看来,理论再多能辩倒对手又如何?踏踏实实做出成绩才是第一位的。

  但在大明朝,站对位置很重要,在学问上同样也是如此。

  柳贺书读到一半,正要小憩片刻,就听门外一阵吵嚷,柳贺隔窗一看,就见斋夫在贴旬考的佳作,这种事向来和柳贺关系不大,学堂中新老诸生一共五十多位,上一回旬考,柳贺破天荒地取得了第十名,那篇文章已是他近几月以来最满意的一篇,可知这丁氏族学中卧虎藏龙,厉害的人物着实不少。

  人太多柳贺也懒得挤,他通常等人少的时候再去欣赏文章,可这会儿,他刚往窗边一站,就见汤运凤一脸兴奋地冲他挥手:“柳贺,你榜上有名!”

  只见墙上贴着的三篇佳作,赫然有一篇是柳贺所作!

  旬考前三的荣誉在族学中虽算不得什么,毕竟十天就有一次,可即便如此,每旬能位列前三的也往往是几位才华出众的,新入族学的弟子中,施允与刘际可偶尔上榜,马仲茂入学时倒是与施允齐名,可旬考的榜他却未上过一次。

  此次马仲茂精雕细琢了一篇佳作,本以为前三必入,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上榜的并非是他,而是那柳贺!

  马仲茂与柳贺并无深仇,只是有些气场不合罢了,再具体说,他家在镇江府城内颇有名望,楚贤之女便是许给了他的表兄。

  马仲茂入学之前便听说了柳楚两家的旧事,但他并未放在心上,毕竟柳家不过是乡下秀才的门楣,何况那秀才已去世了,而入学后过了一段时日,他才知晓柳贺便是楚贤口中的那位。

  但真正关注到柳贺,还是从破题开始。

  在马仲茂心中,柳贺纵是能考

  入丁氏族学,本身才学也是平平,从柳贺平日作的文章便能看出,可之后柳贺的破题却得到了丁显的称赞,尤其在葛长理一事后,他对柳贺更是警惕。

  显然,他还是低估了柳贺。

  马仲茂心机深沉,便是心中不喜也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来,柳贺和他不对盘也有这个原因,他喜欢直接爽朗的人,马仲茂纵然表现得爽快开朗,可柳贺好歹活了两辈子,有些人他只需说上几句话就能知道对方脾性。

  马仲茂去看柳贺文章,但见墙上三篇文章,柳贺之文排名最末。

  马仲茂此次恰好位列第四,他上前一步,开始细读柳贺文章,他倒是要看看,柳贺文章是如何排在他之上的!

  可刚将几篇文章扫了一眼,马仲茂才发现,三篇文章中,只有柳贺的文章有三个圈,其余两人都是两个圈,学堂中三位先生皆是以画圈表示自己对文章的认可,柳贺独得三个圈,足以证明这是一篇三位先生都认可的好文章。

  点评上则说,文章观点明晰,立意深远,言之有物,唯独文辞典雅不足,因而被判第三。

  柳贺之文写“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一句,出自《孟子·离娄》。

  “大贤原圣人取水之意,示人以务本之学也。盖水……”(注1)

  《离娄》篇这句马仲茂也破过题,可论对文意的概括,他自认逊色于柳贺。

  再看文章本身,道理详尽,论文采未必比得过另外两位同窗,可文章结构之缜密,对“何取于水”的解读足以证明他在《孟子》一书上的功底。

  “好文章啊!”

  “若是施兄、马兄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倒是寻常,可柳兄……”

  柳贺仅葛长理一事出了一阵风头,之后在学堂中就再无出彩之处,众人却不知,短短几月,他便能在旬考中榜上有名了!

  ……

  不仅诸生诧异,柳贺自己也是诧异,他之所以对自己的文章没信心,就是因为这篇在文辞上的缺陷,距离秀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可几位先生却给出了相当不错的评价。

  汤运凤笑嘻嘻地挤过来:“柳兄已非吴下阿蒙了。”

  “柳兄厉害!”

  “柳兄竟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平日竟如此低调,实在叫人佩服。”

  柳贺接受着众人称赞,看着墙上三个红圈的文章,他也不禁有些满足。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他进步的表现!

  从读《千字文》到能写下一篇看得过去的文章,其中辛苦自不必多说,可最让他高兴的还是努力得到认可的这一刻。

  掌心老茧没有白磨,文章没有白改,日日苦读没有白费。

  更重要的是,这似乎证明了,他眼下一直坚持的读书之法是正确的,虽然中途也走了一些弯路,但至少是有成果的。

  下午的制艺课上,丁显对本次旬考的时文进行了点评,柳贺的一篇他也提到了,课上丁显并未多说,但在课后,他却与柳贺提了,让他多读名家文章,多多磨练文辞。

  眼下已是八月,中秋只剩几日,族学的四书课已全部上完,丁显每日讲授四书义,自《大学》始,以《中庸》收尾,下午又讲时文,虽并非每篇都出自四书,却也涉及了大半篇幅。

  无论学生的掌握程度如何,丁显毕竟不能等每位学生的进度。

  而接下来,对于族学众弟子来说,摆在眼前的事便是择本经。

  丁氏以治易著称,族学中却不止有治易的先生,也有治诗与治书的,春秋与礼记二经的先生就缺了些,倒不是说没有,只是并没有一位功名在举人之上的,实力自然不能叫人信服。

  但事实上,本经的选择对柳贺来说或许是难事,可对家境良好的府

  城子弟来说,未入族学时他们的本经便已定下,如刘际可本经为《尚书》,施允治《诗经》,便是家中长辈以书、诗为本经。

  若是按家学渊源,柳贺应当随柳信以《春秋》为本经,可惜如今他纵是选了《春秋》,柳信也不可能再教他读书。

  不过柳贺倒也心态良好,不管治哪一经,他只需将文章读透便可,毕竟五经在科场上考四道题,他的竞争对手主要还是同治一经的考生们。

  族学中如柳贺这般的弟子大多治易,毕竟老师是现成的,而且丁氏于《易经》研究精深,著作甚多,对于寒门子弟而言,这已省却了无数功夫。

  到了嘉靖朝,各地已经出现了地域专经的现象,比如苏州吴江治《易经》,无锡治《尚书》,常熟治《诗经》,科举竞争力强的省份,如浙江福建,甚至有科举家族治某一经闻名的,比如七科八进士的闽中林氏便以治书闻名,宁波杨氏以治《易》著称,而某些不发达的地域甚至一县专攻一经,这样做自然是为了提升本地进士的录取率。(注2)

  柳贺花了几日时间读五经,再读五经的集注等,究竟选哪一经为本经,他心中渐渐也有了打算。

第23章 本经确定

  中秋柳贺依然在家中度过,他这半年抄书攒了些银子,一部分去集市买了些肉菜衣物,剩下的则全数交给纪娘子。

  “你在学堂中与人交游也要花银子,刚交过夏税,娘手头还有些余钱。”不由柳贺分说,纪娘子很强硬地把银两塞给了柳贺,“你读书本就不易,抄书耗时又耗力,别把自己给累坏了。”

  她又开始嘟囔柳贺买的衣服:“上回已买了布料,何必浪费这个钱?娘在家又不去见谁,好好的衣服都穿糟蹋了。”

  纪娘子穿的都是几年前的旧衣,衣袖泛着白,衣肘都磨破了打着补丁,就算上次柳贺回家买了些布料,她也没给自己做衣服,而是打算给柳贺做两件新衣,柳贺在窜个子,平日在学堂可以穿统一的长衫,可私底下终究要有两件好衣服撑着。

  而这次柳贺买了成衣回来,纪娘子却是不得不穿了。

  “今年夏税可够交?”柳贺问道。

  “刚好够,还多收了些麦。”

  按大明朝的规矩,夏税须在八月前交完,秋税则在第二年二月前交齐,柳家的田是柳信考中秀才后分得的族田,纪娘子雇了人种,交过税之后所剩就已不多。

  柳贺并不知道,他考入丁氏族学前,族中已有人商议将分给他家的族田收回去,毕竟族田是分给秀才公的,柳信已不在了,纪娘子与柳贺如何能占着族田不还?

  可商议还在继续,就传来了柳贺考入丁氏族学的消息。

  丁氏族学的名声便是在最偏僻的乡村都有人听闻,族人们之前只知柳贺不爱读书,可他不声不响间竟考入了丁氏族学,若是几年后再中个秀才,那又是整个下河村的荣耀了!

  族田的归属这下自然没人说闲话了,对一个村子来说,多一个秀才就是多一份助力,区区几亩族田算不得什么。

  中秋节纪娘子依旧准备得丰盛,美中不足的是,今春天冷,螃蟹不似往年肥美,但佐以姜片上锅蒸,蟹肉依旧鲜甜,再配上一碗红枣茶,柳贺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族学饭堂虽然三餐皆管,但换来换去就那么几个菜色,吃久了自然会腻。

  回家前柳贺依然去了孙夫子家一趟,他在集上买的干果肉条也被纪娘子包好放在竹篮里,让他给孙夫子带过去。

  结果柳贺人到了,孙夫子却压根没有和他细述师徒情的意思,坐下来不久就开始考校学问。

  柳贺:“……”

  幸亏他最近于四书上略有所得,夫子问上一句,柳贺总能对答如流。

  孙夫子考他的时候脸是板着的,这会儿倒慢慢柔和起来:“看来你这半年并未懈怠,你这勤学苦练的模样,倒是与信之当年有些像。”

  孙夫子提起柳信也有些唏嘘,柳信是他的得意弟子之一,于学一途堪称勤勉,为人又沉稳守信正如其名,信之这个字也是孙夫子替他取的。

  听他这么说,柳贺内心同样感慨。

  他虽未与柳信见过面,可柳信的形象却已在众人的描述中勾勒了出来,他爱妻爱子,为学刻苦,孝顺长辈照顾弟弟,于朋友也守信守诺,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完人。

  柳贺与孙夫子聊了聊自己在丁氏族学的求学情况,顺便也将自己即将择定本经一事说了。

  “你想以《诗》为本经?”孙夫子皱眉,“《诗》一房应考者甚多,你若想中式恐怕不易。”

  自明廷颁定以四书五经作为科举考试的内容以来,五经之中,以《诗经》为本经的考生一向最多,两直隶及各布政司乡试及会试中,阅卷官以经定房,也向来是《诗经》一房阅卷官最多,正德至嘉靖间,受王阳明心学的影响,治易的考生逐渐增多,因而《易经》一房的阅卷官也逐渐多了起来。

  这主要还是因为《诗经

  》只三百篇,考卷出得再繁杂也只在三百篇之内,便于考生猜题中举。

  柳贺看过嘉靖四十年南直隶乡试的举人榜,一千五百六十一名考生中仅有一百三十五名中举,其中治《诗经》者四十九位,为各房之最,治《易经》者则有四十五位。(注1)

  但与中式占比对应的则是以诗为本经的人数,从竞争力上来说,选择《诗经》为本经竞争力甚至更大一些。

  按孙夫子的意见,出于保险起见,柳贺当以易为本经。

  但柳贺却看中《诗经》简单易记,且丁氏族学中也有治《诗》的先生,若他主攻《诗经》,学起来并没有不便利之处。

  孔子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诗》里写爱情的篇章多,对柳贺来说,他理解起来容易,《诗》本身真实的文风也是柳贺比较欣赏的地方。

  他原本只在《易》与《诗》二经中犹豫,但他已在丁氏族学学了大半年,却依然没有完全偏向《易》,那说他任性也行,他更偏向自己比较喜欢的文章,至少学起来不痛苦。

  “随心而行,也可。”孙夫子微笑道,“治哪一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向学的心要诚。”

  ……

  柳贺去孙夫子家送节礼,礼是送到了,孙夫子也收了,却送了他一方上好的端砚,据师娘说,这是夫子年轻时的私藏,只在考试时才会拿出来用,这次竟毫不犹豫地送给了柳贺。

  柳贺下意识就要拒绝,就算他见识不深,也能看出孙夫子给他的砚台并非凡品,比柳信留的墨砚要好多了。

  可孙夫子却很强硬地塞给了他,为此不惜摆出老师的架子。

  柳贺觉得,每次他送节礼都像在薅孙夫子羊毛似的,明明孙夫子日子也过得清贫,对他一点也不吝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