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179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冯保又说,次辅大人觉得才学不够也无妨,翰林院中养着那么多翰林,不管由谁来写,才华横溢也好,字字庄重也罢,只要张四维署自己的名即可。

  冯保为内相多年,威风朝廷官员大多是见过的,张四维也不敢得罪于他。

  这烫手山芋便这般转到了张四维手中,便是太后想着,此事该由张居正来写才显得庄重,可冯保说,罪己诏是天子写给列祖列宗、写给天下万民的诏书,如何能由张居正一个病人来写?

  这一是不敬先人,二是叫老朱家的列祖列宗见了,岂不是会想,莫非他老朱家已经无人可用,天子年纪轻轻便要下罪己诏,经手的臣工还是一重病之人?

  太后本是迷信之人,一听冯保这般说便打消了念头。

  柳贺听到这消息只想感慨,世界上的黑锅是恒定的,并不会消失,只不过由张居正转移到了张四维身上。

  张四维接过撰写罪己诏的任务过后,柳贺又被张居正请至家中:“我原以为你能安分待着,你竟又耍起了小聪明。”

  “恩师,弟子实在是气不过。”柳贺道,“此事又不是弟子报复他,实是他自作自受。”

  何况张四维接了这活之后也没有立刻去写罪己诏,而是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将申时行拉上。

  于是,写罪己诏这事原先是张居正一人所为,经张四维这么一折腾,便成了内阁共同的意志。

  那这罪己诏无论内容还是用词都是可斟酌的,申时行为人何其细心,又如何会犯哪怕一丁点错误?

  这罪己诏全篇写下来,文采固然是出众的,可于“罪”的描述就要浅上许多。

第235章 阴阳怪气

  不管怎么说,李太后那边已经有了交代,天子纵然会会因为罪己诏心怀怨恨,可他要怨就得将内阁三位阁臣全惦记上,而不是只记恨着张居正一人。

  这罪己诏用词斟酌,不知是阁臣们亲自写的,还是请才华横溢的翰林写的,总而言之,张四维接下了这活,李太后或许会不满意,但凭他和李太后是老乡的关系,李太后对他应当能容忍一二。

  柳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不为人知,不过张四维恐怕猜到了一些,这几日看向柳贺的神色颇为冷淡。

  但柳贺已经不必惧他。

  这便是官至高位的好处。

  他在扬州知府任上已经得罪过张四维一回,对方是高高在上的阁臣,而他不过是四品外官,两人之间相差悬殊,张四维对付他轻轻松松。

  可到如今,柳贺已是二品礼部尚书,张四维的面子或许重要,但他也不能轻易对柳贺甩脸子。

  ……

  张居正病稍好了些,就立即回内阁办事。

  他气色虽比生病前稍好一些,却不如前两年,可内阁庞大的事务却都等着他去处理,便是他生病的这几日,宫中及朝中依然有许多公文被送至张府。

  不管如何,天子犯错一事至此揭过,朝中官员与太后都不再提。

  李太后在张居正病好之后召见过他一回,说了些在天子面前用贤臣的话,不仅宫中内侍要贤能稳重,天子的日讲也必得是有才有德之人。

  张居正自然明白明白她指的是谁,但在此事上,他只装作无事发生。

  他了解李太后的性子,被认为能够威胁到天子之人,李太后总会毫不留情地铲除,柳贺虽然未到被铲除的程度,但在李太后眼中,他来教导天子显然是不称职的。

  张居正心道,若论有才,诸讲官中有几位能比得过柳贺?

  柳贺是堂堂三元,论文才,论治才皆是一等一的,天子身边的讲官多为翰林出身,谈圣人之道的多,躬身百姓的少,李太后或许觉得柳贺贤能不够,但在张居正看来,天子身边缺少的正是柳贺这般的官员。

  何况……罪己诏这事上,柳贺也为他出了不少力。

  张居正将一张大纸摊开,纸上是他先前拟好的罪己诏,除了这诏之外,他另附了一封给天子和太后的疏,疏中称他年老多变,辜负了先皇的嘱托,虽天子有错,可天子犯错同样是他教导不力。

  因而——他欲辞去这内阁首辅之位。

  只是柳贺说动了冯保,令冯保将这重任交给了张四维和申时行,张居正这封疏才未上成。

  不过朝事众多,初任首辅之职时,张居正只想着推行改革,令百姓们免受穷苦所扰,但自万历五年起,他所经手之事越来越繁杂,张居正虽能轻易处理,可难免会觉得疲累。

  或者说,这天下间人只想到他位高权重,却无人愿为他分忧。

  张居正问心腹中书道:“可知大宗伯最近在做些什么?”

  “大宗伯近日未至文渊阁,想必是礼部诸事忙乱。”中书答道。

  张居正对此不置可否,在他印象中,柳贺办事井井有条,即便是最忙的时候也没见他乱过。

  何况礼部部务即便再忙,他这大宗伯又不是具体经办之人。

  “将这一期的《育言报》拿来。”

  中书应了声是。

  礼部办《育言报》可谓大获成功,读《育言报》者南至琼州府,北至辽东都司,在读书人中更是倍受追捧,京中各衙门人人手持一份《育言报》,这报刚办时,柳贺只找了张元忭、吴中行等几人,到如今,报纸的规模越来越大,吏员数更是超过了礼部四司。

  礼部原先是六部中穷得叮当

  响的衙门,自《育言报》办成后,靠量取胜赢回成本不说,《育言报》版面上的广告更是引起了京中商人的哄抢,每一期《育言报》的推介都能卖出天价,便是张居正这等见多识广的官员也忍不住啧舌。

  主要是办报之前,谁也没想到报纸的影响力能有这般巨大。

  通政司等衙门不甘示弱,也办了几份报纸,但论影响力和受读书人看重的程度,仍是《育言报》为优。

  张居正病的那几日落下了一期《育言报》,病好之后便两期一起看,前一期报纸倒没什么,最新一期——张居正双眼不由眯起。

  第二版上正提了几句汉室女子干政之事,讲天子年幼,后宫借机干政云云,强调仁德的天子应当有自己的主见。

  若是只写汉室倒也罢了,《育言报》上这篇文章却称赞了马皇后、钱皇后等本朝仁德的皇后。

  张居正双眼不由眯起。

  写此文章者虽为佚名,可观全文之内容,另有所指的意味颇浓。

  柳贺看来还是十分不满太后之所言。

  但他敢写这个,胆子着实是大了些。

  张居正其实对李太后教育天子的方式也有不满,李太后严厉有余,柔和不足,令天子对其只有畏惧,可纵观本朝,哪有贤明天子事事遵后宫之意?

  何况李太后出身一般,重后宫的规矩本是无错,但治理天下却非仅靠严厉便能做到。

  但《育言报》所指之事,便是张居正这个首辅也不敢说。

  柳贺胆子当真不小。

  何况在张居正看来,此时实不该招惹李太后。

  他派人去叫了柳贺,待柳贺到时,他直接将这文章指给柳贺看。

  柳贺却一脸无辜的模样:“弟子实不知恩师指什么?”

  张居正道:“你在这指桑骂槐,以为我看不出,还是天子看不出?”

  听了张居正的话,柳贺却正色道:“此文非弟子所写,但对文章所言,弟子十分赞同。自洪武朝至今,本朝天子治国皆由大臣辅导,后宫向来不涉政事。”

  柳贺觉得,这文章已经十分给李太后面子了。

  大明朝不愿外戚干政,因而皇后都是清白人家出身,挑的是贤明大体之人到宫中指导,而李太后并非隆庆的正妻,皇子正妻在礼数、教育上自然无可指摘,可到了妾这一层,标准就要放低许多。

  何况当下那位陈太后还在世呢。

  陈太后是穆宗明媒正娶的皇后,虽不受穆宗宠爱,但其人性格温和,为皇后时也从未为难穆宗的妃子。

  “祸从口出,你须得注意。”张居正道,“行事该有分寸,你既敬重天子,也该敬重太后。”

  柳贺道:“弟子一贯敬重太后,此文并未影射任何人,若有人偏要对号入座,弟子也毫无办法。”

  礼部这期《育言报》一发,果然,柳贺第二日便遭到了武清伯李伟的弹劾。

  弹劾中说,礼部办报,本该论礼制之事,此报为朝廷之报,可柳贺却将《育言报》当作其私人之物,报其私仇。

  李太后认为柳贺这讲官不合格,要天子选“贤明”的传闻有不少官员知晓。

  该说柳贺年轻气盛呢?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太后斥责他几句,他都心怀不满,特意在《育言报》上指着李太后鼻子开骂。

  可他所言也未必有错。

  天底下最叫人讲规矩的是皇室,最不讲规矩的也是皇室。

  冯保为何得势?正是因为李太后宠幸。

  但李太后的权势从何而来?自然是来自天子。

  眼下天子年幼,李太后动辄斥责,甚至干涉朝臣们办事。

  只不过别的官员不敢讲,柳贺为人有些愣,敢把这事堂而皇之地说出。

  据说李太后在宫中气到不行,对天子道,《育言报》登这文章是何意?莫非是将她比作那祸国之人?

  天子连连致歉,甚至跪在太后面前,口中称是他的罪。

  李太后对此却仍觉不够,必叫天子将柳贺这礼部尚书之位踢了。

  她知晓,以天子的本事是动不了六部正堂的,便将张居正和冯保叫去,叫两人将柳贺踢出京。

  然而,自武清伯李伟上疏弹劾自己,张居正和冯保又被李太后叫去后,再过一日,柳贺便上了一封《论罪疏》。

  在疏中,他道,是臣的罪责,臣不该说当今太后不如马皇后,即便臣一字未指当今太后,但武清伯斥臣说了,那便是臣说了。

  太后您是万民之母,即便马皇后随□□打下天下,可论贤明,哪能比得过当今太后您呢?

  他这一封疏引经据典,显出了他为天下文宗的深厚功底,隆庆五年殿试时,柳贺论的便是“礼”这一字,但在这之前,柳贺一直未任过礼部官员,因而官员及士子们都未见过他对礼之道侃侃而谈。

  这一封疏读下来,虽字字都是歉疚,可字字都能说到人心上。

  论与天子共患难,穆宗皇帝最为担惊受怕之时,陪在他身侧的是陈皇后。

  论辅佐天子,虽张居正未必够格,可穆宗天子握手托付的是高新郑。

  太后做了什么?当今天子一即位,她便将穆宗重托的高拱一脚踢开,全不论天子的临终嘱托。

  且后宫通过内侍托付首辅一事,在整个大明朝可谓闻所未闻。

  柳贺身为礼臣,纵然无法阻拦太后,可提出自己的意见却也是份内之责。

  大明开国二百年,一向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何时轮到后宫了?

  尽管官员们这般想,却无人敢在李太后面前这么说,柳贺这胆子,真是……

  叫人捏了一把汗。

  柳贺论自己的罪,但每一句都是阴阳怪气,太后原本就十分生气,见了他所言,更是气到大怒:“此人大胆至极!他怎么敢?”

  “这是栽赃,是构陷!此等大奸之人,岂能容其立于朝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