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这是他为相的涵养。
柳贺道:“陛下若心甘情愿令弟子入阁,弟子自是十分满意,陛下若不愿,弟子心中也不会有怨言。”
“百官皆如你一般,朝堂便没有争斗了。”张居正道,“我致仕之前,阁臣人选必是要定下,你再有耐心些,该争的时候必须要争,你为人太正直了些。”
“身在官场,若只干实事,当个直臣倒也无妨,可到了内阁,眼中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就不适合了。”张居正道,“我原对你有些担心,可你进京以来,对几桩事的处置都还算平稳,我也能放心了。”
“弟子谨记恩师教诲。”柳贺道,“只是弟子为恩师做的甚少,恩师却如此惦记弟子,实在叫弟子无地自容。”
张居正微微一笑,并未回应柳贺这一句话。
过了片刻,他忽然道:“泽远,自去年九月以来,我便觉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就算有太医来诊治,也说不出一二来。”
“高新郑活了六十五岁,放眼本朝,他也算不上是长寿的首辅,如今看来,我恐怕还不如他。”
柳贺道:“恩师莫要这般说,还请恩师保重身体。”
张居正挥了挥手,道:“我若不在人世,墓志铭便由你来替我写,不必写出我生平功绩,只愿能如那篇《祭师文》一般,感人些,真挚些。”
在真实的历史上,张居正的寿命的确只剩一年半而已。
初至这大明朝时,甚至初次见到张居正的时候,柳贺从来没有想过,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会与自己产生关联。
在那时候,张居正的生或死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但此刻,一想到不久之后的未来,柳贺也忍不住有些悲伤。
第245章 转机
张居正与柳贺谈了会便有些疲了,尽管如此,他仍强忍倦意,和柳贺说起了他为官多年的经验,如何为人、如何办事,条条道道皆剖析分明。
柳贺知晓张居正这是在为自己铺路,便将他所说一字一句全部记下。
到离张府时,柳贺步伐也有些沉重。
朝政之事皆压在张居正一人肩头,有他护着,天子可以安心学经义文章,学为君之道,百官各司其职,朝中政策也能有条不紊地推行。
谁都不知,张居正一旦不在朝中,大明江山又当如何。
柳贺心中明白,张居正对他是有所期待、有所托付的。
但他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能否接住这份期待,他不是张居正,在这大明朝,也没有人会成为下一个张居正。
尤其入阁这桩事经历了太多纷扰,柳贺其实也有些迷茫,入阁是许多官员毕生的梦想,柳贺对入阁的执念虽然不深,可他很清楚,唯有攀至高处,他才能为天下、为百姓做出更多。
只差一步了,他究竟该进,还是该退?
或者说,在入阁这件事上,他自己究竟能做什么?
今日上门见了张居正,柳贺一想到他的将来,便觉得自己还是该争一争。
若自己不能入阁,日后天子若真要清算,谁能护住张居正?
柳贺并非自傲,他觉得,到今日,或许只有他一人罢了。
且只看入阁这一件事,便知天子并不是那等对朝“臣十分优容的君王,万历朝的首辅中,能从容致仕而不生怨者也数得过来。
那在这种时候,他还能做些什么?
……
白日见过了张居正,晚上柳贺睡得就不太沉,夜里翻身醒来了好几回,心情也不似往日,连杨尧都有所察觉。
杨尧便握住柳贺的手:“夫君,我有些睡不着,便和我讲讲事吧。”
她见柳贺眉头不自觉皱起,便伸手将它抚平:“自进京以来,夫君老了许多。”
柳贺叹了口气:“若是可以,我倒宁愿在乡下和山水作伴,然而朝廷有事,若人人都是这般想法,百姓们又将如何呢?”
他是官员,退路有无数条,便是大明江山再动荡,距离覆灭还有六十年,他不至于活到九十多岁。
但他若选择退,张居正的改革又该如何?
莫非真要眼睁睁看着后人将前人创下的家业覆灭,看历史迈入不可挽回之深渊吗?
曾经的柳贺可以不在乎,但至如今,改革有他参与,他周围的官员、百姓皆是活生生的人,而非史书上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柳贺道,“何况恩师已为我付出了许多,我此时放弃,便是将他一番心意付诸东流。”
杨尧轻声道:“无论相公做什么,娘与我都愿意支撑着相公。”
“还有妙妙和知儿。”柳贺笑道,“知儿一说话,我心中也舒畅了许多。”
“妙妙再过一月应当也能进京了,待河上解了冻,船只畅行,相公便能见到娘和妙妙了。”
柳贺又与杨尧说了会朝堂的纷争,具体细节他没有和杨尧详说,只挑了其中简单些的、不够凶狠的争端。
杨尧一直耐心听着,时不时附和柳贺两句,柳贺心中真实的想法是不好袒露的,不管是对张居正,还是对翰林院中几位知交好友,他在这一点上一向谨慎。
因而,有些时候,他心中即便有烦闷也无处发泄。
说着说着,柳贺渐渐有了困意,又说了几句,他便不似前半夜那般难以入眠,反而侧着身子睡去了。
杨尧轻轻抚着他的头发,贴柳贺更紧了一些。
她的确和柳贺说过,说是在朝中不舒畅,回乡当教书先生倒也无妨。
她年少时也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二品诰命夫人。
旁人都羡慕她一生无忧,成婚时夫君尚是举人,过了不久就成为美满天下的三元郎,之后更是令她得封敕命、诰命,一切都十分顺遂。
然而只有杨尧清楚,柳贺这一路上究竟经历了什么。
柳贺并不是眷恋官场之人,他之所以不能退,不过是责任使然罢了。
所以在这种时候,她所能做的,无非是陪着柳贺,听听他的烦忧,因为她清楚,便是为了百姓考虑,柳贺也不可能一直留在乡间。
她的相公,永远不是为自己而拼命。
……
睡了一夜安稳觉,早起时再喝碗热粥,品些小菜,柳贺觉得舒服多了。
他其实想过,若实在不行,他就去和张四维伏低作小,入阁之前和对方做些交换,先把位子占了再说。
虽然他并不是很想和张四维打交道,可张四维毕竟是朝臣中唯一能与李太后搭得上话的,且对方也急需张居正退后留下的人脉。
从某种程度上说,天子也很需要。
张居正退是退了,可天子是否做好了亲政的准备,张四维是否也酝酿过该如何任这首辅?
柳贺心想,这二人心中恐怕都没有成算。
在历史上,张居正遭遇清算,除了有万历深恨他对自身的钳制、张居正为官狂妄外,其实也是万历确定自身威权的需要。
将张党自朝堂清出,将张居正推行的政策一应覆灭——在这一过程中,张四维充当头号打手,之后才重建了皇权至高无上的地位。
自张居正以后,大明首辅再无人敢如他一般,毕竟他下场过于惨烈,官员们虽都有抱负,却都不愿落得如他一般的结局。
若天子觉得张居正处处不行,将朝堂上有关他的事务能清则清,为何独独留下一条鞭法?
因为张居正是真的能挣钱,而天子是真的很能花。
不过和张四维搭线,再作交换的话,所用的仍是张居正的资源,柳贺出马未必管用,柳贺便想着,有什么能为张四维所用,却又不必麻烦张居正的法子。
实在是为难。
……
待张居正上了第十封疏,天子仍是不允,一副要他为大明江山干到死的架势。
天子不愿张居正走,不管这意愿是真是假,增补阁臣的事只能一拖再拖,搁置在那。
可京中传闻与官员们的好奇却未就此止住,不少官员觉得,柳贺既得罪了李太后,天子碍于孝道不愿让他上位,他这阁臣恐怕是悬了。
“柳泽远纵是入了阁,若无天子信重,他在内阁也无立足之地。”沈□□。
他在翰林院中和许国走得颇近,他一贯是不爽柳贺的,柳贺明明科第低他一科,晋升却可谓飞速,将他们隆庆二年这一科进士远远甩在身后。
隆庆二年这一科中,柳贺和罗万化、黄凤翔、于慎行、王家屏等人相处都极佳,偏偏和沈一贯一开始就处不来,对方是明显的利己主义者,少些冲动,凡事只从利之一字出发。
除非是为自身博名,朝中的高位官员沈一贯一概不得罪。
许国道:“我看也是未必,柳泽远若入了阁,张江陵一派的官员必唯他马首是瞻。”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换了首辅,其所施之政必然与前一任有不同,张居正执行的政策,若张四维不愿推行,他摆出首辅的架势,也无人能与他抗衡。
到这个时候,官员们必然要在内阁中找一个倚仗,柳贺若真入了阁,他就是不二的人选。
到那时候,张四维纵是首辅,说不准还要受柳贺掣肘。
“此事之中,唯一的变数是陛下。”许国道,“陛下向着谁,谁就能获胜。”
许国倒不似沈一贯那般不想柳贺入阁,对他来说,柳贺已是礼部尚书,资历远胜于他,纵然此时有人拦着柳贺入阁,但能拦一时不代表能拦一世,柳贺入阁的时间必然会在他前面。
但柳贺此时入阁的话,空出的礼部尚书之位不出意外会归左侍郎余有丁,右侍郎何洛文再晋一步,之后他便可接下何洛文的礼部右侍郎之位。
由詹事至三品侍郎,便意味着在官场上迈进了一大步。
不管怎么说,柳贺如今是京城官场的热门话题,官员们吃酒闲聊时也会猜测,这阁臣他究竟能不能当上。
还有另一个话题是——张居正这疏究竟要上多少封。
天子和张居正正在无限拉锯中,柳贺心想,他将来退休如果要打这么多封申请,他宁可在家摸鱼,就是不上班。
但在官员们眼中,这体现了天子对张居正的信重,十封疏就让张居正滚蛋,就显得天子过于冷漠,二十封疏恐怕也不够,说不准张居正这疏要上得创记录。
当初李春芳离任时,一月之内便上了数封疏,那是因为高拱和张居正都迫不及待要他滚蛋,李春芳也不能不赶紧上疏,否则言官们要把他的老底都倒出来。
张居正疏上得不急,否则就像天子在赶他走一般,但朝事他已不管,疏也是一封一封在上,正月以后,官员们便习惯了将奏报等报予次辅张四维,朝政倒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柳贺本以为,他入阁之事要待张居正归乡时才能定下,然而天子一直拖着不肯张居正走,一拖便是整整三个月。
到了五月时,各地开始奏报,今岁汛情不同往常。
地方官员的奏章中,将雨势形容得十分壮观,不仅是南直、浙江一带雨水多的地方,便是辽东也有水情。
张居正归政给天子,内阁中只有张四维与申时行二人,汛情来后,二人忙得脚不沾地,都不愿将最坏的数据报予天子。
毕竟天子才刚刚亲政,兜头便是坏消息,天子心中怕是会十分不喜。
上一篇:六零年代亲妈养娃记
下一篇:穿成年代文天才反派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