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唯一算得上乐趣的,大概就是春节的吃食更丰盛一些,纪娘子请人杀了鸡,将肉炖至烂,还卤了一点鸭肉,这样滋味更浓郁一些,一整天,柳贺只闻到家中弥漫的肉香。
不止柳家如此,春节到了,整个下河村都是这般,家家门口都飘着香。
稚童们倒是在村口路上跑来跑去,追鸡撵狗,二叔家的礼哥就是,拿着串好的糖球跑来跑去,美到鼻涕泡都冒出来了,二婶一边追着他,一边跟着吼道:“别戳着眼睛!”
二婶自也看到了柳贺,冲他露出阴阳怪气的笑来:“贺哥儿回来了,这一年倒是难见你一面。”
柳贺冲二婶拱了拱手:“二婶过年好。”
两家眼下关系不睦,柳贺的礼仪却仍旧做得很足,丝毫不给人留下话柄。
见柳贺这副模样,二婶反倒有些让了,她知晓自己撒泼打滚那一套在柳贺这里不起作用,往年纪娘子倒是拿她没办法,可不知柳贺说了什么,她竟也拿不住纪娘子了。
一年多前,柳贺成日在村中晃荡,懒懒散散的一看就没什么出息,听说他要读书,柳义与她在只想发笑。
可眼下柳贺一副清隽模样,倒似与柳信越来越像,读书人的架子已是足了。
“我却不信你也能考中。”望着柳贺的背影,二婶轻啐了一口,纵是柳贺如今这副模样,她也不信纪娘子那么命好,“秀才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考中的?”
……
柳贺对他二叔二婶的想法并不在意,只要这两人别时时烦着纪娘子就好,他并未从纪娘子口中听到抱怨之言,据邻居们所说,二叔二婶这一年来上门的次数的确变少了。
下晌,柳贺正在灶头帮纪娘子添柴,纪娘子要把他赶出厨房,可柳贺硬是赖着不走,翻出一身好几年前的旧衣服往身上套,他在那添柴,纪娘子只当他添乱。
“贺哥儿!”
柳贺听出是他三叔的声音,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进了院子。
三叔今日刚去码头边,他提着一个木桶,给柳贺和纪娘子带了一桶鱼。
“他三叔,进来坐坐。”纪娘子也出来招呼,“这个时节鱼不好捞吧?”
三叔笑了笑:“人家不会捞的确实捞不上来,可我们就是在水上吃饭的,几条鱼还不是轻轻松松?”
他冲柳贺招了招手,示意他看木桶后面,只见木桶后面还有个布袋,里面似乎垫着一层,布袋口这会儿正拱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看着个头有些小,所以脑门上那层毛也比较稀。
“贺哥儿你不是想要只猫吗?喏,猫来了。”
三叔为人稳重踏实,但他常年
在码头、水上待着,见识到的小玩意儿也多,柳贺想替纪娘子找只猫来养,回家时和三叔提了一嘴,没想到才过几天三叔就找到了。
要是有手机就好了,他怎么也得发个朋友圈,让施允好好羡慕羡慕。
这是一只三花家狸,个头还小,不过精神倒是足,两只眼睛圆滚滚的,一看就是老鼠的克星,养了这一只,至少不用担心家里书被老鼠咬了。
三叔从身后抽出一张纸:“这是在城里遇到的猫,主人家还带了猫契过来。”
柳贺不由笑了:“我这就写契。”
既然主人家带了契书,柳贺还礼自然不能太简单,他准备了一些茶叶和盐,托三叔有空时带过去,不用想柳贺也知道,这猫绝对是文化人家里的猫。
宋代的时候,养猫就是要给聘礼的,有主之猫给主人聘礼,没有主人的猫则要给猫妈妈聘礼,老百姓养猫倒是没有那么多讲究,可文化人养猫就不同了。
黄庭坚有一首《乞猫》诗就写了,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注2)
柳贺美滋滋地收了猫:“我在外读书,家里有只猫,我娘也能有些乐趣。”
纪娘子眼下的生活几乎是围着柳贺转,柳贺若是在家,家中还能多些人气,他若是不在,就算纪娘子白日能与邻居们一道绣花,晚上回家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你三婶也能照看着,你好好读书,家里的事不用担心。”
柳贺谢了三叔,又问:“平哥快开蒙了吧?我这边有我爹用过的《三字经》、《千字文》,还有《洪武正韵》一本,三叔不嫌弃的话就拿回去给平哥用。”(注3)
平哥是三叔的小儿子,三叔年纪比二叔小几岁,平哥却比礼哥还要大一些,已经到了上学堂的年纪。
“不嫌弃不嫌弃。”三叔笑道,“秀才读过的书,给他用了还嫌好呢。”
第28章 备考县试
家里有了猫之后,柳贺的生活又多了一桩乐子,就是逗猫玩,但他只负责玩不负责投喂,幸亏他娘把三叔叮嘱的事项都记下了,每日喂得很认真。
小猫大概也知道谁才是真正靠得住的,每日贴在纪娘子后面,喵喵叫得殷勤。
由于这猫的态度差别太大,柳贺反而有些嫉妒了。
然而柳贺陪猫玩的日子并不长,过了春节与元宵,他又得回到丁氏族学继续读书。
二月前,县衙早早发布告示,告知考生们今年县试的时间与地点,丁氏族学中有十数位弟子应考,便是与柳贺同一批入学的弟子中,田志成与刘际可等几位年龄稍大的也先赴考了。
“之前怎么未听他们说过?”汤运凤抱怨道,“如今他们先下场了,我倒有些忐忑。”
柳贺读书虽读得安稳,可听说同窗赴考的消息后也有些不镇定,刘际可与田志成的学问在诸同窗中排名很靠前,两人若是能通过县试,他倒是也可以下场一试。
不过眼下还是把掌握的知识点再巩固巩固。
柳贺收了心,继续投入到经史文章中去。
同窗们下场的多,先生们的精力便能投入到这一批留下的弟子中,柳贺每日能多问几个问题,不过过了些时日,族学招的新一批弟子入学,柳贺他们便成了老生了。
无论谁来,柳贺的读书习惯一直未改,《诗》经义丁琅已于四月前讲毕,之后便以时文为主。
柳贺的功课此时又多了几项,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写试帖诗。
乡试会试不考诗赋,童生试中却考试帖诗,五言六韵和五言八韵都要写,平仄上有要求,这也是柳贺目前面临的大问题,他写文章自认还不错,可诗赋一道却只是平平,可若想通过县试,第一场四书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却是必考的。
纵然头大如斗,柳贺还是得硬着头皮上。
柳贺自认为自己在写诗这一道上格外努力,可十数首诗作下来,能被夸赞的也就是对仗工整,其余都是平平。
但写诗耗费的精力却比写文章要大多了,每次怎么憋都憋不出诗的时候,他就深深希望自己白居易附体。
所以人家白居易敢写慈恩塔下提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啊,科举考场上试帖诗能写出“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样的名句,他不在慈恩塔留名,谁还能留名?
光是自己写自己丑倒也罢了,柳贺的试帖诗是要交给先生看的,柳贺文章不错,先生对他的试帖诗自然也怀抱期待。
然后——
柳贺忘不了丁先生看到他所作诗赋那一刻的表情,就像面具被打碎了一般。
之后,丁显抱来厚厚一堆书给柳贺,虽未多说什么,可脸上的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柳贺拿起书一看,《文心雕龙》、《乐府诗集》、《东坡乐府》……可以说是可以说是唐贤今人诗赋都具备了。
还能怎么办?只能继续看了。
柳贺既然知道自己的弱点,就不会放着不管,他之后便如学写文章一般学诗,不求作得多么惊艳,但求不功不过,至少不能成为扣分项。
科场上的文章和诗赋毕竟不同于平时,自唐以来,能在科场留名的试帖诗,不过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和祖咏《终南望余雪》寥寥几首罢了。
除了写诗之外,柳贺也在练诏诰表及策问文章,去年至今年四月所学无疑是在打基础,以四书五经为主,读书的内容也偏狭窄,而在这之后,读书的内容愈发驳杂,只琢磨经义文章已是不够了。
不仅柳贺如此,他在族学中的同窗们也是一样。
众人原本约定,明岁县试一同下场,可眼下刘际可与田志成先行一步,
其他人自然也有了焦灼之感,因此读书愈发勤勉。
不过就算时间再紧,柳贺依旧每日去书堂读书,眼下丁氏族学的书都被他读了大半,挑到后面,他找不出自己喜欢的书,连那些不喜欢的都勉强读起来了。
“柳兄,借文章一用。”
汤运凤在他身后喊,柳贺将文章递了过去,却将施允文章拿了过来。
这是几人近期的习惯,互相参考文章,以弥补己身之不足。
……
对整个南直隶的士子们而言,嘉靖四十三年最大的一桩事便是南直隶乡试主考不用本省人,这自是受吴情任南直乡试主考的影响。但受影响的不仅南直一省,北直顺天乡试也是一样的待遇,南人用北,北人用南,就连同考也必须用一部分进士出身的京官。
眼下倒是还影响不到柳贺他们,毕竟他们还是一群连县试都没考的小萌新,但未来他们若是有机会参加乡试,猜主考的几率就大大降低了,毕竟南直具备主考官资格的官员是可以数出来的。
八月乡试之前,柳贺仍旧专心致志地读书备考,他文章比之去年又精进了几分,这是几位先生都认可的。
至于试帖诗,他现下倒是能写出四平八稳的几首,可文辞却毫不出众。
丁显对他不擅诗这一点也很无奈,但他转念一想,柳贺在文章一途的进步已远超常人,诗赋一项略弱些倒也合理,有人擅诗有人擅书,若是样样精通,那得是在史书上留名的人物了。
“文辞上再精妙些,你县试必能取中。”丁显低声嘱咐道,“你眼下文章已有了火候,但切记不能自满,否则便是过了县试,府试也难以通过。”
柳贺自然也清楚。
县试是一县士子的争夺,而府试则是一府士子的竞争,到时候不仅是丹徒一县,丹阳、金坛这两个科举实力强过丹徒县的士子们都要加入竞争。
柳贺一点都没有小看科举的难度。
拿现代作比方,南直隶乡试三年一开,一科招手举人一百三十五名,但南直隶十四府四州,包含了现代的苏、沪、皖三省,三省士子三年考一百三十五个举人,南直隶作为两京之一,还有南监士子一同参考,论考试的竞争力,考清北和它相比都只是小意思。
就算是小小的县试,能通过也未必容易。
“县尊乃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对文章要求向来很高,你明年若是下场,可多看几份县试程文与府试程文。“
柳贺点头道:“弟子知晓。”
丁氏与历任县官一向相善,与学官们亦是相熟,摸中知县喜好的文章风格的话,在县试中考中并不难,唯一忧心的便是人事变动,换一个新官过来,又得重新熟悉。
柳贺现在的感受是,读书忙且累,去年的忙碌程度只相当于高二,今年却直接到高三了,紧张程度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
山中无岁月,柳贺在学堂中读书,也常常忘记岁月的流逝。
这一日,他告知丁显已将书单上所列书目看完,他原意是希望先生另外再给他列一份清单,可他却收获了丁显不可思议的神色:“已读完了,当真?”
要知道,丁显之后还补了几册书,柳贺实际上看的文章比清单上所列要多多了。
“确已读完。”
丁显依旧有些不信,可柳贺完全没有骗他的必要,他只能盯着柳贺看了半晌:“明日过后我再给你。”
“对了,今科乡试的程文你可看了?”
柳贺恍然才想起,乡试已经过了,这几日太热,他读书读得燥,早把这事给忘了。
“明日允你一天假,去书肆看一看,程文必是已经出了。”丁显道,“先看乡试程文,再对照自己的文章琢磨。”
眼下乡试刚过不久,程文集可谓十分畅销,柳贺幸亏和掌柜有抄过书的交情,从对方手头抠了一本出来。
可就算如此,这一本程文集定价也绝不便宜。
这一科应天乡试的主考汪镗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二甲第二名出身,也就是那年殿试的全国第五名,柳贺曾经读过他的应试文章,真可以说是字字珠玑。
买了书,柳贺当即在书肆里看了起来,这一科乡试的解元是沈位,柳贺没听说过,料想应该也不是明史上的大人物,可他一读对方文章,却觉得文风清丽,自有一股流畅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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