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中极殿中一片安静,片刻之后,天子方才道:“既是柳先生所言,便由三司并宗人府去查,辽王母所言是否为实情。”
张四维到此时才出声道:“只由三司去查,恐怕力有不逮,不如将锦衣卫叫上,各方皆查,方能查明实情。”
天子点了点头:“便依张卿家之请。”
柳贺目光看向张四维,眼中一片冰冷。
……
待出了殿,王锡爵与柳贺一道:“泽远,你太冲动了些。”
柳贺道:“世人皆知我是恩师门生,若我今日不动,来日祸必及我身。”
柳贺并未对王锡爵道明,他在殿上所言皆是真情实感,但他对王锡爵说的话也毫不掺假。
言官都是一群欺软怕硬的东西,柳贺为了明哲保身而视张居正遭遇于不顾的话,其一,他自己在士林中的名声难保,其二,言官必然变本加厉踩到他的头上。
“我也这般想。”王锡爵道,“只是你已为阁臣,实不该在殿上公然顶撞陛下。”
柳贺道:“元驭兄,你是知晓我脾气的,形势已到了如此地步,你叫我如何忍得?”
得罪天子也就得罪了。
柳贺既然敢在殿上喷人,他压根不怕得罪天子。
王锡爵心中对柳贺的佩服又深了一
层。
阁臣大多沉稳持重,也不需要为了博出位仗义执言,那都是小官微官做的事,到了阁臣这个位置,沉稳是第一位的,若连他们都稳不住,日后朝政有事,天子还能倚仗谁?
柳贺可以不做,但他依然做了,正是因为他心中仍有公道在。
两人并肩行了片刻,柳贺忽然道:“元驭兄,若我有朝一日离朝,在汝默兄与你之间,我更看好你。”
王锡爵停下脚步。
柳贺的潜台词他已经听出来了。
王锡爵坦然道:“泽远,你我政见相似,为人亦相似,若你有朝一日离朝,那是你的选择,你不必为我做什么。”
柳贺微微一笑:“我是真诚之言,并无试探之意。”
“因而我才将内心之想告知你。”
张居正去世后,朝臣纷纷攻讦张居正,柳贺的心情一直不太爽朗,此时听得王锡爵之言,他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柳贺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他要把张四维踢走。
如果王锡爵想当首辅的话,他也可以帮忙。
王锡爵拒绝了他。
对方是说,就算柳贺因离开天子离开朝堂,柳贺也不必为他做更多。
首辅人人想当,但王锡爵不需要柳贺为他劳心劳力。
……
后一期的《育言报》,柳贺在其上发了一篇《祭张文正公文》,文章文字平实,用读书人的话说,柳贺的文章“已至化境”,这篇文章是他真情实感所写,读起来自然更加感人。
尤其二人私下相处的细节,柳贺更是予以揭秘。
在读书人印象中,张居正此人可以用简单粗暴来形容,他竟下令毁掉天下书院,这根本不是读书人所为。
和在柳贺这一篇《祭张文正公文》中,读书人却看到了张居正的另一面。
“柳三元这文章……我原本觉得张江陵为官霸道之极,现在读来,却觉为首辅者需有几分脾气。”
“这篇文章中说,柳三元赞吴子实,张江陵心中不喜,却只旁敲侧击叫他也夸一句自己。”
官场风传张居正将被清算,柳贺偏偏选在此时在《育言报》上发文,这令得这一期《育言报》刚刚发售便被抢夺一空。
读书人抢不到《育言报》,便给银子请人抄书,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一篇《祭张文正公文》抄下。
“柳三元的传世文章本就不多,抄一篇便少一篇。”
“就算任了阁臣,柳三元还是那个柳三元。”
……
关于张居正的死因,王世贞发文称其死于海狗丸,柳贺在《育言报》上将他痛骂了一番,骂王世贞堂堂文坛领袖,竟如同街头闲汉一般造谣。
柳贺骂得实在不好听,偏偏他文章写得不错,那些骂人之语反而比正经文章流传更广。
王世贞也是当代文宗,柳贺还居于辅臣之位,二人的骂战着实掀起了一番关注。
天子每期也必读《育言报》,这印有《祭张文正公文》的一期刚发,就立刻到了天子手中。
天子读着文章,半晌忽然将《育言报》推到一边。
他询问着身边内侍:“朕……真的错了吗?”
这篇《祭张文正公文》中所写的张居正,正是他熟悉的那个张居正。
在他年少时,张居正曾对他谆谆教诲,就算朝事再忙,张居正也必抽空教他读书,还为他编了《帝鉴图说》。
人死如灯灭,他曾经一心一意想着张居正归政,他曾以为,以张居正的性子,必然是要在首辅任上待满一世。
但张居正仍是归政给他了。
他犯过许多错,张居正待他虽严厉,却也没有将他如何。
且如柳贺所说,
张居正只活了五十多岁,大明朝历任首辅中,的确没有一位首辅比他更辛苦,他如此短命,或许也是因朝事所累。
毕竟他登帝位时只有十岁,大明如此广博,没有一位强势的首辅坐镇的确不行。
读了这文章后,柳贺的愤怒,天子渐渐懂了。
天子心中明白,柳贺是性情中人,任阁臣后性子虽有所收敛,但他的本性在骨子里,改是改不掉的。
柳贺说的也没错。
张居正任首辅时,张居正势大,他要夺情,满朝文武无人敢拦。
此时张居正不在人世,是他这帝王势大,这些墙头草一般的官员自然又倒向了他。
这些人口口声声公道正义,说张居正犯了不可饶恕之错,其实不过是顺着他的心意罢了。
天子又读到柳贺与王世贞对喷之句,不由道:“我今日才知,原来柳先生这么会骂人。”
内侍心道,柳阁老不是会骂人,只是他敢骂旁人不敢骂的人,便显得十分特立独行。
天子闭目了片刻,忽然道:“三司和锦衣卫的查证有结果了吗?”
内侍道:“还不曾,想来是那张居正贪的钱多,三司一时点不过来。”
天子静静瞥了内侍一眼,道:“若他们过来,直接请入内便可。”
内侍应了。
天子心道,辽王之事未必为真,藩王们在地方上横行霸道,恶事做尽,可以说比他这个天子还要嚣张百倍。
就如代王之事,天子听了也是目瞪口呆,他当年还在裕王府时,一直有传闻说景王要对他下手,但隆庆帝和李太后将他护得极好,他一直没有遭祸。
总而言之,藩王着实没有什么节操。
辽王母攻击张居正,只是因辽王爵位被夺,可她言辞中将辽王形容成大善人,天子却是万万不可信的。
说张居正贪污了辽王家产,天子也觉得没有必要,张居正官至首辅,他若要贪财,天底下的官员都等着排队。
当年严嵩被抄家时,家产记在《天水冰山录》上,仅这一册就有六万多字,其中包括白银二百多万两,黄金万两。
然而严嵩自认雅人,玉石字画等比金银贪得多得多。
而徐阶名声要比严嵩好得多,家中土地却是严嵩的十五倍。
就这样,徐阶还被吹为清官,要知道,他任首辅的时间远不如严嵩,只有六年。
张居正任十年首辅,家产又有几何?
待三司与锦衣卫去探查时,天子微微一愣:“多少?”
这是一个令他无言的数字。
第264章 正文完
张家的家产,金银类的折算成白银也不到二十万两,其中还有许多是天子年节时相赠。
天子原本想着,张居正家产若比徐阶略多一些,他也能放过对方,毕竟他任首辅的时间要比徐阶长上四年。
且徐阶任首辅是在嘉靖末和隆庆初,他的皇祖父与父皇都不似年少时的他那般好操控,张居正任首辅这十年,国库充盈远胜嘉靖、隆庆时,他若想贪墨,自一条鞭法实施后,朝廷的大把银子等着他贪。
便是考成法一项掌控着官员升迁,都足够官员们排着队到他府上孝敬。
天子常听左右密语,说张居正家有万贯之财,可说是富可敌国然,而此刻看着奏报上的数字,天子忍不住笑出了声:“都说张太岳富可敌国,富在哪儿?”
“陈矩。”
听出天子语气不对劲,陈矩轻轻一颤:“奴婢在。”
“二十万两能称得上富可敌国吗?”
陈矩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道:“奴婢觉得……不算。”
“张鲸。”
张鲸也是天子面前得宠的大太监,自冯保被发配至南京后,他在内侍中格外说得上话,虽风头不及当年的冯保,却也差不上太多。
“怎么不说话了?”天子问,“你平日不是最爱在朕面前说张太岳豪富吗?”
“豪富在哪儿?”
“朕怎么看不出?”
天子道:“自你升上司礼监后,难道没有官员、内侍给你送礼?依朕看,你收到手的恐怕也不止区区二十万银子吧?”
天子语气越是平静,陈矩与张鲸越是觉得心惊胆战。
“你们如何有脸说张太岳贪污,说他谋政谋财,谋朕的大明天下?!”
陈矩与张鲸心中明白,天子在殿上被柳贺斥了一通,今日是找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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