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他眼下还不是首辅,只是次辅,却觉得官员立于官场之中,想得人人称赞是极难的,可被批判质疑却十分简单。
朝鲜战事的境况不断出现在阁臣桌案上,即便夺回了汉城,挽救朝鲜与危难之中,可倭国的军力并未受到影响,换而言之,倭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柳贺劝说众朝臣时便道:“倭寇袭扰我东南海境时,朝廷连年派兵镇压,倭寇依然连年来犯,使我沿海臣民受了多少苦难?此时倭寇既打了败仗,我等自然应当乘胜追击,若令其再有喘息之机,其一或许再犯我东南海境,使开海之功化为乌有,其二,其若再集结兵力进犯朝鲜,我大明再派军兵助力,岂不比如今更耗费兵马粮草?”
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
继续打仗,朝臣们担忧的无非是穷兵黩武,可柳贺所强调的也是钱。
朝廷自开海一事上挣了许多白银,若因倭寇侵扰而影响海贸,那是满朝臣工都不愿见到的。
其二,柳贺所说并非没有道理,倭寇奸诈人尽皆知,此时若放他们归国,日后他们必然再来侵犯,这是倭寇的本性,根植于其骨血之中,几年、几十年间也不会改变。
虽倭寇侵扰沿海在隆庆以后便渐渐少了,可由于大明与各国海贸增多,也明白倭国此前正处于战国时代,各地大名混战,形势十分混乱,才令倭国没有机会进犯东南沿海。
可如今,丰臣秀吉将倭军整和,其国内的战事刚刚平定,便迫不及待侵犯朝鲜,可知其图谋甚大,此时回去后,倭国对大明的进犯必然不会是小打小闹。
何况柳贺在朝这么多年,有关朝事的判断出错的情形很少。
不过朝臣们虽同意了明军继续留在朝鲜,关于战事,众人心中仍是担忧。
毕竟之后的战事不是救援,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除此之外,明朝大军驻扎在朝鲜,朝鲜釜山、汉城皆失手时,明朝大军入境,朝鲜国王尊其为天兵,对李如松事事恭敬,更时不时命使者入宫吹捧天子,或到阁臣们家中奉上礼物。
可大军一时半会不肯走,还要借朝鲜入境倭国,朝鲜国王就十分不愿了。
他们一方面担忧明军会趁机吞并朝鲜,朝鲜国王自身昏聩,在国内很不得人心,战事初起时,他便想过依附大明,将朝鲜划为大明领土,在大臣们的劝阻下,此事才未成功,眼下明军迟迟不走,朝鲜国王心中有此芥蒂,自然希望明军早些滚。
除此之外,明军要借道朝鲜入倭国,朝鲜也担忧明军撤走会引来倭国报复。
提及此事,李如松信中也有不少怨言,觉得朝鲜国卸磨杀驴太早了些。
可有内阁之命在,李如松才不管朝鲜国作何想法,依柳贺的推断,日后倭国再进犯的话,以朝鲜今日之态度,明军置之不理也有充足的缘由。
论兵强马壮,明军强于倭国,此次又是乘胜追击,不久后便进入倭国本土。
倭军自是竭尽全力去抗衡,明军入境时,其国人哭嚎声一片,更有通大明官话的官员称,倭国是大明的不征之国,大明如此进犯,实在是不仁不义!
听得此言,浙江、福建二地的兵卒们大怒,当年倭寇进犯二省时,杀了多少大明百姓,烧了多少房子,竟还有脸在他们面前说仁义!
倭国人又哭道,那些恶事尽是倭寇所为,他们只是些无辜的百姓,不该遭此劫难。
不说明军入倭国并未肆意烧杀抢掠,仅这些话就听得大明兵卒十分生气:“此事的确非你们所为,可倭寇抢夺的财物,你们没有用吗?”
“我家祖辈积攒的家财,你们供自己的儿女吃穿,你们又说,坏事不是儿女做的。”
论讲仁义二字,大明兵卒的确讲不过倭国人,因倭国人嘴上所讲与心中所想完全不同。
“倭国人满口仁义道德,其人却是天底下最不道德。”李如松叹道,“若倭国能投降,并写下不再犯的国书交予我大明天子,再奉上几个银矿,我大明仁义之军,倒也并非不能原谅。”
李如松的条件其实十分宽和了,内阁允他行事时,也不许他伤百姓,只是要他以大军之压力逼迫丰臣秀吉服软罢了。
倭国在外横行霸道惯了,却从未想过有一日明军会进入其本土,眼下正逢战国之乱结束,倭国本土已遭遇了许多战事,丰臣秀吉也不愿再来一场。
外战赢不过大明倒也罢了,内战若再输,必然会影响其对倭国的操控。
最终,这一战的结果是——大明赢下了倭国数个银矿的控制权。
天子与内阁十分仁厚,倒也没有叫倭国将银矿的收益尽数奉上,只是令其每年奉献一部分而已。
这一部分的数量……客观来说,不是特别少。
金钱驱人奋进。
至少在柳贺任首辅之后,各地的边军防范倭国都十分卖力,毕竟没有谁会和钱过不去。
若有官员捧着祖制说话,到了年底,柳贺便将那些要钱的衙门前往那官员家中,要祖制,或者由他来解决钱的问题。
二选一,很公平。
摄于柳阁老之威,众人敢怒不敢言。
这一战打下来,倭国,或者说整个东亚平静了数年,倭国一直不敢轻易来犯,而靠着银矿的收益,大明朝廷经济运行更为顺畅,白银不足的问题多少有所缓解。
第271章 番外七
番外七
镇江府上下近日都在商量一件要事,此事最开始只是自官场上传出,没过多久,民间传闻也渐渐多了起来。
太傅、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柳贺已向天子请退,上了足足八十封疏,天子终于允他告老还乡了。
告老……其实柳贺倒也算不上十分老。
他三十岁当的阁臣,之后当了十年次辅,又任了八年首辅,至今不过五十岁而已。
别的不说,即便在此时的内阁,他也不是年岁最大的一位。
申时行去首辅之职归乡后,朝臣们原本以为柳贺要在首辅任上干到年老,可谁知柳贺干首辅的时日还不如申时行长。
在他任阁臣期间,万历年三大征皆以胜告终,且因明军勇武,朝廷所付的代价并不算大,又“借”了倭国银矿,反而收获颇丰。
开海之事堪称万历十年以后的最大事,此事令朝廷获得了丰富的收入,促进了整个大明朝商贸的繁荣,百姓的生活的确一日比一日富足了起来。
在这期间,因生活富足产生的爱攀比、奢靡之风,柳贺作为文坛领袖积极加以纠正,他纠士风,纠文风,为朝廷选了一批出众的官员。
他仍延续了张居正的考成法和一条鞭法,对两法的不足之处予以完善。
除此之外,因商贸导致了大明作物种类、数目均有所增加,大明百姓也开始见多识广……
换而言之,柳贺的故事妇孺皆知,尤其在这镇江府城内,柳家老宅读书人来此必要拜会,柳贺中状元的故事也被排成了一出出戏,文人们常年听不够。
柳贺并不算十分年老,他的故事镇江城中不少人仍然记得。
“当年柳阁老就是在丁氏族学读书,才一步步中了秀才,举人,最后到京里中了状元的。”
“柳阁老家中穷,他二叔也不是实诚人,才叫他娘和他那般辛苦。”
“大明朝二百多年,咱们镇江府也只出了一个柳阁老,不过他一个就能顶人家好几个。”
柳贺既然要返乡,镇江府上下自是十分重视。
柳贺为人低调,但对家乡来的官员却十分亲和,当年张四维任首辅时曾为家乡百姓免去赋税,柳贺倒未如张四维那般,可家乡的官员、百姓若遇上难解之事,他也从未拒绝过帮忙。
“阁老家的宅院仍是清风桥那一座吗?”镇江知府道,“太过逼仄了。”
“东翁,阁老在京中的宅院也不宽大。”师爷劝道,“阁老自进了京,咱们镇江府便有无数士绅要给他送宅子,阁老一概未收,便是东翁要送他新居,阁老也未必会高兴。”
镇江知府觉得此言有道理,便派人到柳贺府上,将他家中里外都布置一新。
这是柳贺当年成亲时买的宅子,到今日已有三十多年,入阁之前柳贺倒还回乡住过几回,当了阁臣之后,阁中事务根本离不开他,他二十年里只回家过一趟。
就这一趟假,天子也不肯批。
柳贺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工作狂,他最多算是责任心比较强,自己办的事情就要一丝不苟去完成,毕竟权势越大,责任越大,当了阁臣之后,他能影响到的就是千千万万的百姓。
柳贺不愿辜负百姓的嘱托。
张居正过世后,张党一派的官员希望他挑起大梁,柳贺也不愿张居正改革的成果被浪费,便在内阁中苦苦干活。
也不过是一转眼,他便从青年迈入了老年。
他二十一岁进京赴考,人生中的大半时间都留在了京城,因而到了该卸职的时候,柳贺就迫不及待要跑路了。
柳贺第一回 上疏的时候,天子并未放在心上。
大明首辅上疏要退的太多了,就是天子亲
政后,已经历了张居正、张四维和申时行三人的上疏。
这几人中,柳贺年岁最轻,实在没有到归乡的时候。
何况柳贺以年老乞休,天子看看阁臣中的王家屏、沈鲤和于慎行,再看看赵志皋和张位。
年老乞什么?
阁臣之中年岁最轻的于慎行,也要比柳贺大上几岁。
柳贺一边走路带风,一边办事雷厉风行,然后告诉天子,他年纪大了,干不动了。
天子:“……”
他和柳贺相处这么多年,心中清楚柳贺并非那等权欲旺盛的官员,只看柳贺对待儿女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他似乎没有心思将柳家培养成一个大家族,子女也是放养居多,柳贺长子柳知与天子交情不错,因为他常去海外,便对天子讲了许多他在海外的见闻,还给天子带了不少海外的物产。
天子深深怀疑,柳贺此时辞任,也是想和柳知一道出海,以他对柳贺的了解,这事柳贺未必办不出来。
天子毫不犹豫地答复柳贺,不允。
柳贺又上了第二封疏,仍是不允。
天子显然低估了柳三元上疏的速度,纵然一天一封,柳贺仍然能把文才处处彰显,天子读了都觉得他文章写得十分之好,令讲官与内侍读给他听。
“好文章,读来令人齿颊生香。”天子抚掌赞叹,然后再疏后附上二字——不允。
内侍都忍不住在心中嘀咕,天子着实过分了些,这岂不是在玩/弄柳阁老。
天子这人的确刻薄寡恩,可柳贺年轻时便和他很对盘,君臣相处至今近三十年,也并非全无矛盾与猜忌,可这么多年下来,感情多少是积累了。
而且柳贺并没有太多私心,当年他一心护住张居正,如今一心为朝政,哪怕是任了首辅,柳贺也并不与其他官员结党,可以说是十分光明磊落。
此次柳贺要归乡,天子第一反应就是阻拦。
可柳贺归心已定,待天子拒过他五封疏后,他便进宫见了天子,告知天子自己内心所想。
古人寿命算不得长,他已将三十年托付给了朝政,在这些年中,照顾母亲皆交给了妻子,抚养儿女亦是妻子费心,他对张居正的承诺、对天子的承诺皆已尽了,如今大义达成,他多少也该照顾照顾自己的私心了。
何况他早已对杨尧承诺过,待朝事忙完他就返乡,二人在清风桥住一阵,再回乡下住一阵,在家读书、教书,再在城中四处走走。
落叶归根,京城毕竟不是他的家乡。
天子叹着气,他自然听出了柳贺真有归意:“柳先生这一去,就不会再回京城了吧?”
“若朝廷需要臣,陛下需要臣,纵然臣已年老无用,仍会奔赴京城为陛下效忠。”
天子道:“朕现在仍需要先生。”
天子如今也有四十岁,登基三十年,亲政二十年,已是一位十分成熟的帝王。
柳贺道:“臣当年受先皇所托教导陛下,虽非事事尽善尽美,却也能说,臣自受命以来不敢懈怠分毫,然而臣不能一直伴在陛下身侧,这亦非先皇之本愿。”
“先是张先生,再是申先生,如今又轮到柳先生。”天子悠悠道,“你们都回乡了,独留朕一人在这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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