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入府学之后,柳贺每日卯时就起了,大寒的天起床上学着实是一种煎熬,上辈子就算是高三,柳贺也经常赖到六点起。
掀了被子,柳贺熟练地把滚团揪到地上,这猫现在越来越有登堂入室的意味了,气焰及其嚣张,以前还小的时候它都躲在门后等柳贺,现在趁着柳贺不注意就偷偷钻进屋里,柳贺半夜翻身常常会感觉到猫山压身。
当然,多了一层小猫毯确实更暖和一些,滚团还常常替他压住被脚,这样柳贺夜里也不容易受凉。
柳贺醒时,纪娘子也醒了。
原本在家的时候,柳贺醒来之后就开始读书,纪娘子起得稍晚一些,她醒了之后做早饭,母子俩一道吃了柳贺再读书,眼下却是不行,柳贺去府学去得早,早上必须先吃些垫垫,这样才能撑到中午。
如果要柳贺总结镇江府学的伙食的话,那只能用难吃两个字来形容。
不过味道虽不怎么样,量总是给得足的,对于家境清寒的廪生来说,在府学里凑合吃一顿,朝廷发的廪米便可多省下一些以供家用。
柳贺本以为自己的家境在府学中是比较差的,然而并非如此,如和他渐渐熟悉的一位同窗董书,他也是府学廪生之一,但董书父亲有疾,两个儿子又年少,全家皆指望着他供养。
董书平日要读书,晚上回去还要替人抄书、算账,日子过得比柳贺要清贫得多。
至少柳贺穿过来后还未替生计发过愁,他虽然也抄书,但抄书所得基本是贴补家用,大半都被他自己买书买笔墨花掉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山穷水尽的滋味。
不过董书日子过得虽辛苦,对读书一事却用心极专,柳贺与施允之所以还能耐着性子在府学读下去,便是因为府学中有这么几位积极上进的同窗。
柳贺裁开一张竹纸,对照着颜真卿《自书告身帖》临摹了起来,刚读书时,柳贺练字练得很勤,主要是和同窗们对比,他那一手字着实称不上好看,后面练多了,他的字渐渐也就上来了,偶尔还能听先生们夸上几句。
然而府试之后,柳贺看了姜士昌等人的字迹,便觉得自己一手字似乎没了优势,便又将练字提上了日程。
因而柳贺的日常其实比院试之前更忙碌。
院试主攻四书五经即可,试帖诗虽然麻烦,但他用心去写,最终也能够敷衍过去,柳贺只需将以往所学认真回顾,再让文章进一步精练
便足够了。
乡试则不同,乡试虽考三场,然而头场便是七篇文章,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考生在经义上稍有不足,便会被阅卷官们察觉出来,且乡试乃是一省优秀士子的比拼,南直乡试一场通常有四五千士子竞争,能通过的不过区区一百三十五人而已。
在数千生员中脱颖而出,难度根本不是院试府试能比的。
而第二场的论、诏诰表及判语也需每日勤记苦练,第三场的策论更是需要言之有物。
柳贺每日既要读书,又要作文,他给自己定下了目标,就必须一丝不苟地完成。
既然是写文章,柳贺自然不会以量为目标,他不仅要将文章写好了,更要一篇胜过一篇,这样才有练习的意义。
不管府学之中环境如何嘈杂,柳贺心静了下来,外物就与他无关了。
教官讲课时,即便内容平淡古板,他依旧挑选其中于自己有益处的,毕竟教官们古文功底扎实,细细琢磨之下,未必没有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
而自学的时候,柳贺便依照目标去完成,读书、写文章,府学一天课业结束后,他再回家去慢慢琢磨文章。
柳贺没有急着去书肆买新书,而是将家中的旧书又认真回顾了一遍,务必让自己吃透书中所讲的内容。
不知不觉间,嘉靖四十四年又过去了。
……
临近放假时,府学给生员们布置了课业,柳贺看了看,除了要求生员们写文章外,还发了一册明年府学的授课安排,也就是学习计划,柳贺领了册子正要看,就听一旁的士子在抱怨:“年年都这一册,这都是嘉靖二十七年的安排了吧?”
“教谕可真是省事,将往年的修改几个字,下一年还能继续用。”
柳贺:“……”
果然,翻到册子后几页,有几篇例文柳贺印象深刻,倒也不像其他士子说的那样用的是嘉靖二十七年的程文,但却是嘉靖三十五年的程文,已有十年之久了。
柳贺对这一年的程文真是熟到不能再熟,这一年的状元诸大绶、榜眼陶大临和探花金达的文章他可以说是倒背如流。
柳贺这么想时,施允的视线也在这时候看过来,两人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几分无奈。
“你文章还写吗?”施允问柳贺。
“写,怎么不写。”柳贺悠悠叹了口气,“假日在家无事,写几篇文章心里才踏实。”
施允也知晓柳贺要回村中过年,两人互相交换了最近读的书,便在府学门口道了别。
府学放假已经是腊月二十八的事了,柳贺原本想着先让纪娘子回去打扫除尘,但纪娘子坚持等柳贺一起,母子俩便一直拖到此时才回乡。
不过虽然春节临近,府城之中却依旧一派热闹景象,柳贺去码头找车时,下乡的人比平时多得多,纪娘子与柳贺等了许久才排到,好在两人带的东西不多,等的时间并不长。
柳贺穿着玉色的生员襕衫,在一众挤车的百姓中显得极为醒目。
车夫朝他笑道:“这位相公怎么不另外雇辆车,这车坐着未免太挤了些。”
柳贺也笑了:“在下虽是个相公,却是个无财相公,另外雇车就嫌太宽敞了。”
拼车和包车的费用相差还是大了些,柳贺其实考虑过包车,但纪娘子舍不得,柳贺想想便没有再坚持。
他在思考自己学骑马再驾辆车的可能性,和施允说过自己的想法之后,施允盯着他瘦弱的身躯瞧了瞧:“你这二两肉怕是不够马颠的。”
柳贺:“……”
呵,施允也不见得比他胖几斤。
不过山路崎岖,即便坐在马车后面依然觉得颠,更不必说亲自骑马赶路了。
果真百无一用是书生。
母子俩是中午吃了饭去等车的,可到下河村时也临近傍晚了,纪娘子先把滚团放下来,这猫在车上可憋坏了,一见到熟悉鸡鸭和鹅就忍不住沿着河岸奔了起来。
滚团还没跑上几步,附近那只滚地锦就像收到信号似的飞了出来,和滚团打成了一团。
双滚傍地走,颜色分不清。
柳贺和纪娘子开了院门,屋中景象和柳贺上次回来时一样,灰依旧很大,母子二人先将包袱放下来,纪娘子拿着鸡毛掸子掸灰,柳贺则烧了些炭,把家里烧得热一些,先将床铺这些收整好,今晚睡一觉再说。
可没等柳贺和纪娘子将床铺完,就听院外传来阵阵狗叫声,之后人声便嘈杂起来。
“贺哥儿回来了吗?”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去六伯家歇个脚先。”
“信哥媳妇,回来也不早日说一声,我替你把家里扫一扫。”
说话的是之前与纪娘子一道做针线的堂婶罗氏,不待纪娘子反应,她便一把抢过纪娘子手中的鸡毛掸子:“你歇着,婶娘替你掸掸蜘蛛网。”
一番操作下来,纪娘子都有些茫然。
而罗婶娘之后,还有几位邻居叫了纪娘子在闺中时的小名,态度亲切得不行,纪娘子被人群包围在中间,想拿抹布也没有,想搬张桌椅也轮不到,一时之间都怔住了。
纪娘子心中茫然,柳贺却很清楚这些人是为何事而来,无非就是为他名下免税的田亩罢了。
眼下柳贺是廪生,可免去二十亩田税,若是中了举人,免税的田亩可达上百亩之多,这也是富举人之说的由来,举人中举后往往有数人投献土地,即便只是抽取税费的一部分差价,也足够举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而做了官之后,可优免的土地则更多,因而到了晚明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现象比比皆是。
第55章 回乡
罗婶娘等人毕竟是长辈,纪娘子不可能一直让长辈干活,柳贺便去门口叫了三叔,让三叔替他请了族老过来。
下河村因地处通济河的下游才得名,村中人家大多姓柳,彼此间都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像柳贺爷爷与三叔的父亲就是亲兄弟,与罗婶娘的公公则是堂兄弟,柳贺年纪不小,但辈分不大,同辈的礼哥平哥都小他不少岁,还有几个光屁股的娃娃论辈分都是他的叔叔。
免田税这种事,他一人决定也可以,毕竟廪生是他自己考出来的,但柳贺也不想太得罪人,便考虑着将分配权交给族老。
他只定了三叔家的几亩田,其余都交由族老决定。
下河村田亩数不少,柳贺爷爷在时手里头也有几亩田,后来大头都分给了柳义,因为柳信能分到一部分族田,柳贺爷爷自然更操心无所事事的柳义。
柳贺考中秀才后,族中又分了他几亩田,但这些田柳贺自己不种,都租给别人种,一年收一部分租便足够了,分到的田多,他就能多分些租,加上这些田不必叫夏税和秋税,到柳贺手里时已经比前几年可观多了。
在这大明朝,赋税着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被田税压垮的人家有不少。
也就是江南一带土地肥沃,靠天吃饭还能有些收成罢了。
柳贺三叔家田也不多,毕竟三叔常年在河里讨生活,三婶在家伺候着几亩地,柳贺直接当着族老的面说要将三叔家的田纳入名下,三叔三婶的第一反应都是摇头:“就算不交税,省出来的钱也是贺哥儿你拿大头。”
柳贺和纪娘子当然都不同意,两人在家一直受到三叔三婶的照顾,三叔家日子虽说过得不差,但打鱼捞虾也是看气候吃饭,三叔年纪渐渐大了,再过些年就抬不动渔网了。
“贺哥儿你别光惦记着你三叔,你还有个亲叔在呢?”
二婶人未到声先至,听着柳贺开口替三叔免了田租,她在心里骂着柳贺傻,一亩田租可值不少钱呢,柳贺这是宁愿把钱分给外人都不愿让自家占便宜。
没见过这么傻的,父子两人都是一样的穷大方!
柳贺先和她打了个招呼:“二婶。”
他又看了一眼蔫蔫走在二婶身后的柳义,客客气气喊了一声“二叔”。
招呼上客气归客气,提到免田税的事柳贺却很公事公办:“各位叔伯婶娘,咱们族中长辈最是公正,这田怎么分就由他们决定,免除的田税我一分不取,大家就听族老们安排吧。”
柳贺话是这么说的,不过家中亲戚邻居们都知道,免税的田毕竟是在柳贺名下,如何安排族老们也要考虑柳贺的意见,因而众人走虽走了,却给柳贺和纪娘子留下了鸡蛋、肉条以及布料等。
纪娘子望向柳贺:“贺哥儿,这些可要送回去?”
柳贺摇了摇头:“大家送了,娘您便收下。”
其实族老之前已经和柳贺提过一嘴如何安排了,柳贺名下田亩毕竟有限,人人帮到是不可能的,族老们只能挑选其中一两户人家,但到了收获的时候,免去的田税便可拿出一部分给族人分配,这样人人都能得到一些实惠。
而柳贺名下的免役机会,柳贺就没有出让的打算了,他对多出一个十几岁的儿子和十几岁的弟弟都没有兴趣。
他考中秀才之后,族中又给了他资助,只要柳贺用心读书,家中钱财足够他应付到明年乡试了。
族长没有和柳贺明说,但柳贺也能听出来,族中尤其盼望他能考中一个举人,举人无论权势还是地位都远胜秀才,仅免除田亩与丁役两项,族中都有享不尽的好处了。
原先族老们将期望放在柳信身上,可惜柳信去得太早,如今柳贺成为了他们的希
望,而柳贺考中的几率其实更大一些,毕竟柳贺太年轻了。
……
纪娘子与柳贺整个春节都是忙碌的。
这一年里,柳家的门框上终于贴上了春联与窗花,春联是柳贺自己写的,刚贴完,三叔与其他邻居便懊恼道:“早知我也买几张红纸叫贺哥儿帮着写了。”
“贺哥儿的字比乡里卖的春联好看。”
村里人办年货都早,春联窗花之类的都是早早就买好了。
“明年等我回来写。”
“那就说定了。”三叔笑道,“贴上秀才公写的春联,平哥明年读书也能有长进。”
经过纪娘子和柳贺的打扫,家里总算干净了一些,除夕那天,下河村家家户户都响起了鞭炮声,柳贺也买了几根来放,鞭炮声吓得滚团到处躲,等鞭炮放完,柳贺也安不下心读书,就搬了张凳子到院子里除草。
“你别忙这个,我来。”纪娘子道,“锅里炖了鸡,你舀一碗尝尝咸淡。”
他家今年春节的吃食不少都是村里人送的,纪娘子在城里买了些村里没有的零嘴干果,带回来分了不少给孩子们,她和柳贺都是不擅长欠人情的人,欠下的人情总要想办法还了。
而到了初一初二这两天,因为田税的缘故,到柳家走动的人明显多了起来,柳贺直到初三才有空捧起书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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