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46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虽说乡试八月初才正式开考,但七月末,柳贺与施允就已乘了车到达应天府,此时整个南直隶的士子们也在纷纷赶往应天。

  迁都之后,乡试便是南直隶一省文教的最大盛事,乡试每逢子、午、卯、酉之年进行,八月初九考第一场,八月十二第二场,八月十五则是第三场。

  隆庆元年乃是丁卯年,又是新帝即位后的第一场乡试,两直及各布政司自然十分谨慎,应天的主考选的是王希烈和孙铤,顺天主考则到八月才公布,主考为嘉靖三十八年状元丁士美和张四维。

  柳贺与施允今年换了一家客店,考中秀才后,两人手头都略宽裕了些,挑的客店更清净一些,只是离贡院比上一家远,不过客店一样有马车送考,倒是无需考生们忧心。

  两人此前已来过一次应天,对江南贡院也十分熟悉,乡试的流程早在来应天前已听府学同窗提过数回,今科的流程与往年并无区别。

  院试之中柳贺与施允已见过不少老童生,而到了乡试,老秀才比比皆是,柳贺同客店里便住了一位老秀才,头发已花白不说,走路也颤颤巍巍的,不知还能不能提得动笔。

  柳贺想了想贡院的环境,幸亏此时是夏日,若是冬天,贡院里都能抬出不少士子。

  士子们一旦集中起来,有互相探讨文章的,虽然讨着讨着便会钻牛角尖,这也是读书人的通病,争来争去总是不肯服输,也有议论乡试谁人能夺魁的。

  “我们南直一省,苏州府与松江府的士子历来取中最多,如苏州府刘瑊与徐显卿,这徐显卿考童子试时有异象,苏州阖府都传遍了。”

  “我倒是觉得武进唐鹤征更有可能夺魁。”

  “阁下未曾听闻周汝砺之名?”

  “这周汝砺曾在湖州董尚书家坐馆,董尚书之名诸位应当知晓的吧。”

  董尚书即董份,是前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董份的名声可以说是十分差,他眼下因为受了严世蕃贿赂被揭穿回了老家,回家后又大肆侵吞民田,搞得民怨沸腾。

  但董份数次在会试、乡试中担任考官,弟子中有申时行、王锡爵这样将来位至首辅的人,因而董份虽在家乡搞得民怨沸腾,日子却过得着实滋润。

  周汝砺能被董份选中担任馆师,足以证明其才学出众。

  “我倒是觉得镇江府的柳贺此次乡试必然夺魁。”

  突然被点名,柳贺正在吃面条,差一点面条就钻进鼻子里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被面汤呛到了,猛咳了好几下,角落里正在高谈阔论的士子们不由把视线投向了他。

  柳贺继续吃面条,并用手挡住脸。

  施允想要开口,柳贺连忙示意他停,不用猜柳贺也知道,接下来施允必然是要调侃他的。

  只听那提到柳贺名字的士子道:“诸位可曾看过柳贺道试中的两篇文章?当真是精彩绝伦,吾辈不及多矣。”

  “可这柳贺年纪毕竟轻了些,且他院试只取了第三,又如何在乡试中夺魁呢?”

  “诸位这就有所不知了,柳贺不擅诗词之事镇江府人尽皆知,他的文章可是得了大宗师赞誉的,据传柳贺之所以院试取了第三,便是因为诗词的缘故,若论文章,他丝毫不逊于唐鹤征及刘瑊。”

  柳贺只听那士子将自己狠狠夸赞了一番,他不禁有些疑惑,这士子一看就不认识他,又不是镇江府人,怎么能把他的文章说得头头是道,他什么时候这么有名了?

  难道是因为帅?

  柳贺摸了摸脸,又看了看坐在他对面施允的脸,最终选择沉默。

  不过虽然这士子大力宣传了一番柳贺,但在本省士子中,他算不上很有名气,毕竟来参加乡试的士子中院试前五的不在少数,即便院试中得了好名次,乡试中却也未必了。

  ……

  在客店的这几天,柳贺并未专门写文章,而是将自己以往的文章拿出来再回顾一遍,他练的文章实在太多,书箱也装不下,柳贺只得挑了其中自己认为不错的数篇过来。

  他一边看文章一边放松,其余士子的高谈阔论他也不参加,休息之余便看一看秦淮河上的水波,因而乡试之日越近,柳贺内心便越平稳。

  八月八日当天,考官们都已锁了院,尽管考官们将口风锁得很紧,但同考官们的身份却已经被不少士子知晓了,九位同考官中有五位是南直隶本地官员,有四位则是浙江福建等地的儒学教授,明廷有规定,阅卷官中有一部分必须选用跨省的教官,若是文教不发达的省份,阅卷官往往都由教官充任,两京则不同,阅卷官中必须有进士出身的官员,因而南直隶下辖府州县的几位主官此次也来充任同考之职。

  而考试当天一早,柳贺与施允都起了床,两人将行李收点好,带了床褥与锅碗,清点了笔墨纸砚等,向着贡院进发。

  四更天时,众士子已经集中在江南贡院前,此时刚刚入秋,正是天气最舒爽之时,金陵夏日多雨,这几日却都是晴天,士子们心情也同样爽朗。

  搜身仍是要搜的,柳贺已经经历了三回,自是将羞耻感抛到了脑后,乡试的搜检要比府院二试严格得多,应天府乡试更是有四名搜检官在,兵丁们均出自南京军卫,气势更盛于府试院试时搜检的兵丁。

  入了贡院内,有提调官提调考场事宜,有监视官监视考场纪律,有巡绰官巡视考场,又有印卷受卷官等负责试卷的收发,供给官为考生提供物料及饮食,气氛之庄严令考生心惊。

  考场外有考生所对应的号舍图,柳贺在乙字房,待考官唱名之后,他便领了考卷到了自己对应的号舍。

  考卷是乡试前几日印好的,草卷、正卷共十二幅,考卷折缝上已被印卷官用印钤记,尾部也有印卷官本人的长印,这样同样是为了防止作弊,以往乡试考卷都由考生自备,然而自备这种事情历来会给考生可趁之机,因而自嘉靖二

  十五年后,考生的考卷皆由官府提供。

  柳贺乡试依然延续了好运气,分到的号舍不在臭号,这个时节若是分到臭号……难以想象。

  柳贺号舍前有一位军士守着,柳贺入坐之后,他仔细验了柳贺的考凭与坐号,确认无误后才让柳贺坐下,之后这军士便一直守在柳贺号前,一直到他这一场考完。

  待全部士子入了场,号板敲响之后,考试便正式开始了。

  考乡试第一场,时间上可谓争分夺秒,按《科举成式》的规定,“黄昏纳卷,给烛三支,烛尽文不成者,扶出”,那是早年间的规定,现在同样是给烛,但考生必须在稿纸上把文章写完了,只差誊写这个流程才给,如果黄昏时草稿还未打完,考生就不必再写了。

  可以说,科场的规定一年比一年严,考生却一年比一年多,功名利禄的吸引力足以让考生排除万难。

  柳贺打开试卷,开始看自己手中的考题。

  乡试第一场试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一共七道题,对于绝大多数考生来说,这七道题决定了他们能否中式,毕竟乡试一贯中头场,尽管朝廷三令五申三场并重,但考官并非机器,精力毕竟是有限的,看考卷时往往也是看头场卷时的精力最为旺盛。

  四书题的第一道,题为“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此句出自《论语》,子贡问孔子如何为政,孔子说,粮食充足,军备充足,还要获得民众的信任。

  因考乡试的缘故,柳贺思考略微久了些,但他也知考场时间紧张,思考得差不多了提笔便写。

第62章 第一场

  《论语》中的篇章柳贺早已熟到不能再熟,想必考场上其余士子也是如此,能否在有限的时间内发挥出最佳水准,便是举人与秀才间的差距所在。

  孔子在这一句中说,要取信于民,强调人心向背的作用,同时还要打好基础,足食强兵。

  柳贺读考题时心中已经有了想法,于他而言,考场上除了气氛略紧张了些,与他平时写文章并无区别,他一旦开始下笔,身前的军士与考场中巡逻的兵丁便被他抛到了脑后。

  “圣人与贤者言政皆……”

  柳贺写文章的速度已逐渐练了出来,他这篇文章以“信”一字为内核,洋洋洒洒写了三百多字,写完之后柳贺检查了一遍,只觉自己想表达的都在文章中了。

  他没有犹豫,将稿纸上的文章誊上了考卷。

  柳贺虽读了王希烈与孙铤的文章,但到了乡试这一层级,只顺着主考心意写文章只会失去文章的本真,柳贺平日是如何写的,考场中便也如何去写。

  他的文章文辞不能说华美,却流畅平实,加之经历了院试过后数月的磨练,文章功底越来越厚,不是柳贺自夸,他觉得自己的文章越来越有大家风范了。

  一道题写完,天光便大亮了,考房里的寒气略消散了些,柳贺稍稍挪了挪腿,没有停顿,继续看第二道题。

  这一道题可谓超长,“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

  柳贺凝了凝神,心道,难题来了。

  这种超长的题考场上并不算少见,自洪武朝创设科举至今已过百年,四书五经上的题大多已经被出遍了,因而纵观这几年的科场程文,考题往往有越出越长和越出越短的趋势。

  长题其实比短题要简单些,短题常常没头没尾,比如科举历史上都算有名的那道试题“二”,柳贺如果碰上这样的考题,他恐怕会在考场上当场表演一个发癫。

  好在大明朝还没到题目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过这张考卷上的第二题虽出自《中庸》 ,却也是前一句截了一些,后一句截了一些,凑成了一道题。

  这截搭得倒也不算离谱,好歹没出成“君夫人,阳货欲”那样的,柳贺略一思索,先在稿纸上将破题之句写了,之后便慢慢将整篇文章写完。

  一道四书题只需写够两百字,但文章往长了写容易,往短了写却难,士子们大多抱着宁长不短的心态,无论如何,至少要让阅卷官看到自己的努力。

  答题时,柳贺心无旁骛,将院试之后的所学尽数挥洒于纸上,这道题题目虽长,但柳贺破题时已将题义浓缩,文章的结构也构思完毕,写起来自然顺畅。

  文章写到现在,柳贺有些饿了,便将卷子收好,拿起糕饼来吃,乡试题量大,脑细胞消耗得厉害,柳贺吃了一个饼还没吃饱,又剥了两个鸡蛋来吃,蛋白吃完剩下蛋黄,想到上回考试差点被噎到,柳贺就想放弃蛋黄,但抱着不浪费粮食的心态,他还是就着水吞了下去。

  舒展了片刻筋骨,他继续看第三道题,第三道题出自《孟子》,讲人性之善的,题目比较常规,柳贺答起来倒也不算费力。

  柳贺以往看过不少乡试程文集,要他总结的话,丁卯年乡试的这三道四书题出得可谓四平八稳,虽能区分出考生的优劣,但整体来说,考生需有十足的经义功底才能写出出挑文章。

  四书题答完,柳贺看了眼漏刻,便开始答五经题,五经题选了《硕鼠》、《大雅》等篇章的内容,柳贺对这些篇章了熟于心,加上《诗》一经不必处处考虑圣人之言,反而给了柳贺足够的发挥空间。

  他穿越到这大明朝已有五年,在这五年间,他每日勤读书、勤

  练文章,为的就是在考场上挥洒自如的这一刻。

  柳贺如今写文章时早已不纠结,因读的书多,写的文章多,他自己又是爱思索的性子,便是题目稍难一些,也不会耗费他太多时间。

  写五经题时,他仿佛有一股气积在胸中,文字写得越丰满,这股气便慢慢释放了出来,及至最后停笔的那一刻,他心中依然有一股激荡之感。

  这便是柳贺练文章时所追求的境界,情感中见真挚,文章中见质朴,率真又大胆,该放时放,该收时收,力图向韩昌黎的文风靠近,事实证明,他的努力还是有成果的。

  五经题写出了感觉,柳贺自然不会让这种感觉轻易消失,他一鼓作气地写了三篇,到第四篇时则略微停顿了一下,第四题为“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一句,这一句出自《思文》,讲的是后稷赐予麦种,在天下间推广的故事。

  《朱子集传》中说,后稷之德可配天,种麦种粮之事不仅给予百姓温饱,更能够教化百姓,柳贺写文章时便夸了一番后稷的功德,又写到农桑的作用,这类题目他其实已经写得挺顺了,但在思考的过程中,他可以对文章进行进一步修饰。

  柳贺一边写,一边检查错字、漏字等,事实上,文章写顺了之后,错字漏字之类的事情基本已经不会发生了,但既然是乡试的考场,再谨慎也不为过。

  乙字号考房内,众士子也和他一样在奋笔疾书,黄昏还未至,考房内已有不少士子写完了文章,正将考卷交到受卷官手中,柳贺写题的速度不快不慢,待他将文章誊抄完毕,考场上交卷的士子已有数位,不过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柳贺被守着考房的军士引到龙门前,等待龙门开启。

  柳贺到时,龙门前已聚集了数位士子,其中没有与柳贺相熟之人,他便站到一边,与其余士子保持距离,免得打扰了其他士子讨论的兴致。

  “阁下可是镇江府柳相公?”其中一位士子冲他拱了拱手,语气很是和善。

  “在下正是,兄台是……”

  这士子看上去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清俊,一看便是性格豪爽之人。

  “在下武进唐鹤征。”

  “原来是唐相公。”

  唐鹤征可谓是丁卯应天乡试的大红人,柳贺听他的名字听到都快起茧子了,然而柳贺还不识得对方,对方却先一步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唐鹤征话音刚落,他左右的士子都纷纷朝柳贺看了过去。

  柳贺还不知晓,唐鹤征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看了柳贺在院试中的文章,唐鹤征乃是心学门人,但他与父亲唐顺之一样,追求的是学以致用,学以为民,他生平并不喜那等只知纸上谈兵的文章,院试士子文章中,他最欣赏柳贺的文章,读柳贺之文可见其博学。

  唐鹤征本以为柳贺该是一位中年文士,后来听镇江府士子介绍,才知柳贺竟如此年轻。

  唐鹤征正欲和柳贺多说些什么,龙门却在这时开了,他只得匆匆道:“柳兄,在下住在淮清桥南岸河房,柳兄住在何处,乡试之后在下想拜会一番柳兄。”

  柳贺便将客店的地址报给了他。

  所谓河房,便是秦淮河两岸专供出租的房屋,应天府城内不少人家以此为生,如唐鹤征租住的淮清桥南岸,月租高达八两银子,一般人家难以承受,只有官宦子弟能够一人住上一间。

  柳贺没有在应天府常住的打算,毕竟镇江府距离应天不算远,然而却有士子常年住在此地,寻访名师及府中名士,以求在乡试中夺得好名次。

  第一场考完之后,柳贺在贡院外的槐树下等候施允,两人没有讲题,而是坐上马车回到客店,养精蓄锐准备接下来的第二场考试。

  乡试三场,第一场可以说是最烧脑的,不过柳贺和施

  允都已习惯了这样的考试节奏,两人最高甚至有过连写十道题的记录,但话虽如此,回客店的路上,尽管马车颠簸,柳贺和施允却都在不知不觉中睡完了。

  ……

  第一场考完后,考生们的任务结束了,考官们的任务却才刚刚开始,受卷官收了试卷,先将试卷送至弥封所,将考生个人及三代信息加以弥封,之后又由誊录官将考生文章誊录为朱卷,再交给对读官进行校读,考生原卷为墨色,对读便是要求朱卷与墨卷内容一致,待这些都确认之后,再由收掌试卷官将朱、墨卷收掌,这些程序结束之后,考卷才真正到达阅卷官手中。

  乡试阅卷同样是分房阅,此次应天府乡试便有同考官九员,负责分阅各房的考卷,其中有进士五员,分别阅览五经房,其余四名举人教官虽同为房考,权限却不如进士出身的阅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