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孙夫子显然也注意到了学堂内的议论声,他并未多言,只继续道:“第二……”
学童们纷纷探长了脖子。
“杜景为。”
“这不可能!”杜景为下意识喊道。
他并未将所谓月考第一放在眼底,毕竟他志向高远,已定下了科举当官的路子,区区一个通济社学根本困不住他,可此次月考他未得第一,得第一的竟是柳贺,这令杜景为无法相信。
柳贺何德何能?
莫非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
杜景为心中闪过数个念头,比如柳贺之父柳信是孙夫子的得意弟子,比如他即将离开通济社学,孙夫子刻意为难于他。
杜景为上前领了他的考卷,人却未回到座位,待柳贺上前,杜景为躬身问道:“夫子,学生不明,为何柳贺是第一?学生想看柳贺的卷子。”
孙夫子看了杜景为一眼:“便依你。”
柳贺的考卷来到杜景为手中,入眼的是一手端正工整的字,整张考卷光滑平整,未有一处被墨迹晕染,未有一处有划痕错改,与杜景为印象中其他学童的试卷截然不同。
但仅凭一手字就想拿下社学第一,杜景为却是不服的。
待我再挑挑他的错处!
可翻阅柳贺的考卷,杜景为却发现,柳贺帖经题全对,此次孙夫子挑了《孟子》中“胸中正,则眸子膫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一句,此句杜景为有印象,但眊字如何写,杜景为考试时思索半天却未曾想出。
柳贺竟然全部答了出来。
贴经题之后的墨义题,柳贺只最后一道被孙夫子圈出,却并非柳贺的回答有错处,而是对原句的理解不够深罢了。
至少在贴经和墨义两项上,柳贺完全不逊于自己,甚至更胜一筹。
接着便是唯一一道时文题。
据杜景为所知,柳贺此前未曾习过时文,他的时文底子恐怕还不如学堂内另外一两位学童,而杜景为将柳贺对这道时文题的解答自前到后完整读了一遍,只见其中圣人道理不少,但文章却极为朴素,杜景为未在其中读到任何文采,而相对之下,自己那篇时文用词却精美得多,算是他尝试时文后的得意之作。
夫子仅因他在贴经墨义二题上逊色柳贺便将柳贺定为第一,可科举各层,无论是最初的科考,还是以后的乡试、会试和殿试,都是以时文为重,论时文,他杜景为明明强过柳贺千倍!
“夫子,学生不服,柳贺此等时文,夫子为何判他在我之上?”
孙夫子接过柳贺、杜景为二人的考卷,轻声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此为宗圣所言。何为士?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柳贺文中,有何为士、士以仁为己任之言,又有如何弘毅之言,对此题的解读,柳贺要比你更为完整。”
孙夫子又看向柳贺:“此道题你答得虎头蛇尾,不必重复赘言,能答便答,不能答便不要答,到考场之上,考官见你利落或许会放你一马,若是被你废话连篇绕晕,直接判你一个下卷也是极可能的。”
“此道题我为何挑中柳贺的卷子?”杜景为毕竟也是孙夫子的得意弟子之一,和他解释时,孙夫子也多了一份耐心,“此前我于时文教授不多,但我也曾一再叮嘱你,作文要典雅平实,勿用浮华放诞之言,你文中新词虽多,却不见优柔昌大之气。”
“今后你也需谨记。”
孙夫子所言虽然客观,杜
景为却未听进耳中。
月考揭晓前,他已在众学童面前夸下海口,一言一句俱是对柳贺的奚落,可眼下他不仅没能奚落成柳贺,自己反倒在柳贺之下,杜景为自尊心本就极强,于他而言,孙夫子的告诫正是对柳贺的偏心。
其实孙夫子说得一点没错。
柳贺翻柳信的日记也知道,正德年间科举文风日益败坏,武宗朱厚照多次缺席殿试,和阉党刘瑾勾勾搭搭的大学士焦芳直接把自己儿子取了二甲第一,正德后期及嘉靖初期,士子们科考时常常用奇僻之词试图蒙混过关,嘉靖皇帝任上提出要改革科举文风,恢复原先纯实典雅的文风,孙夫子上了年纪,自是不喜欢杜景为这种花哨却无内涵的文字。
杜景为心中自然还是不服,不过孙夫子既已解释过了,他也不能再为难夫子。
他对柳贺依然没有好脸色,加上今日算是丢了一次脸,回座位时,杜景为的脸依旧阴沉沉的。
“景为你何须生气?你改日在城中请名师指点,学业上必能一日千里,又何须将这乡下社学中的种种放在眼底?”周修志又开始拍杜景为的马屁。
他这话一说,杜景为面色稍霁。
可柳贺却在心里默默翻起了白眼,这周修志真是,拍马屁用的都是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法子,他表面上是捧了杜景为,可被他当对照组的却是通济社学其他学童。
偏偏杜景为没有出声反驳,把他的吹捧受了。
周修志倒是还想拉其他人一起踩柳贺一脚,学堂里却没人乐意理睬他了。
“周修志,旁人如何与你何干?”纪文选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你这次可是最后,就等着吃夫子的板子吧。”
周修志被纪文选怼了,也怼起了纪文选:“总好过你,年年都只学《幼学琼林》。”
结果是,周修志与纪文选二人齐齐吃了手板,尤其纪文选那句“小人抬人”让孙夫子发飙了,连多年的书生涵养都抛到一边:“我让你小人抬人,小人抬的就是你!”
两人不仅享受了戒尺服务,还被罚抄《论语》五遍,“君子不以言举人”一句纪文选罚抄50遍。
柳贺:“……”
所以这一日下学,他听得纪文选一路抱怨,这人还以手疼为由让柳贺帮他拎书,柳贺看在他要罚抄的份上帮了他一把。
对柳贺来说,抄书并不是什么麻烦事,可对纪文选来说,这可是上刀山下火海的酷刑。
“我那一手字本就叫夫子斥责过多次,平日他不常见我的字便也罢了,这一回罚抄的字叫他看了,怕是会气上加气,把我骂上几遍。”
挨骂纪文选倒是不怕,他怕的是孙夫子再叫他抄一遍书,那就真要了他的命了。
纪文选试图让柳贺帮他抄书,可惜就算他开出再高的价码柳贺也不答应,纪文选只能耷着耳朵回家去了。
……
月考过后,柳贺继续沉迷于各类四书的解读,夏日的暑热逐渐散去,雨水也少了,柳贺便不再成日待在家里,偶尔会去河边散散步,或者往集镇上走走。
纪娘子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了,上回二叔和三叔过来似乎激起了她的霸气,她也不像之前那般成日在家,也在附近走动走动,纪娘子识得字,对于下河村的其他妇人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好处,平日她们有信或是要算帐,就会请纪娘子帮忙看看。
纪娘子性格温柔敦厚,从不与旁人起冲突,和其他人家处好关系后,纪娘子接到的绣活多了,时不时还能带些菜回家。
镇江府毕竟地处江南,朱元璋之所以夺得天下,镇江之战击败张士诚作用极大,镇江府算是他的兴王之地之一,因而在明朝初年,镇江府在赋税的待遇上与苏松嘉湖等地完全不同,后者同处江南,却被分在应天府和浙江布政
司两地,予以重赋,毕竟这里曾经是张士诚的阵营,朱元璋这样既算是对这几个地方的惩罚,也是在政治上分化四地。
但江南富庶,到了嘉靖年间,苏松嘉湖的赋税依旧重,可地方却极富庶,镇江府在地理位置上天然临近江南,经济上贴近江南,哪怕只是普通农家,日子却并不难过。
下河村也是如此,否则三村合办的社学也不可能有三十多位学童就读。
对于柳贺来说,这几个月他过得相当平稳,也慢慢习惯了在大明朝的生活,不便利的地方当然还有很多,但柳贺已渐渐被同化了。
夏日过后便是中秋。
按明代的规定,社学的假期通常半个月只有一天,如果在科举兴盛的地方,社学放假就更少了,通济社学这边执行倒不是十分严苛,如中秋这样的节日,社学就放一天假。
柳贺和纪娘子从早起时就开始忙碌,做饼,雕西瓜花,吃螃蟹,这螃蟹是纪娘子托人买的,个头挺大,张牙舞爪的。
纪娘子买螃蟹主要是为了柳贺,螃蟹蒸熟之后外壳泛黄,有黄甲之称,何为黄甲?科举甲科及第是用黄纸写的,所以叫黄甲,徐渭徐文长还有一幅名画《黄甲图》在故宫博物院放着。
关于螃蟹,柳贺还听说过一个海瑞的典故,说海瑞在当应天巡抚的时候,乡下老百姓不敢吃螃蟹,叫它夹人虫,还有人对着螃蟹磕头,后来海瑞带头吃,公开吃,老百姓才开始吃螃蟹。
这个故事柳贺不信,眼下海瑞还在淳安当知县,可纪娘子对螃蟹却一点也不嫌弃,刷洗干净就上锅蒸了。
第11章 送节礼
螃蟹肥美,可惜缺了些酒,但纪娘子可不许柳贺年纪轻轻便染上酒瘾,她切了半个西瓜,又煮了一碗甜汤,柳贺屡次试图帮忙,纪娘子却不给他机会。
柳贺也只能作罢。
镇江府着实是个好地方,距离阳澄湖和固城湖都不算远,水草丰茂,水产肥美,柳贺对肉没什么爱好,却对虾蟹情有独钟,这会儿啃着的螃蟹个头虽不大,却着实很有滋味。
柳贺连吃了两个螃蟹,又喝了一碗甜汤,这甜汤由蜜枣煮成,据说是浙江兰溪县售至镇江府的蜜枣,价钱并不便宜,纪娘子为柳贺才咬牙买了一些,见儿子喜欢,她也笑得满足。
“娘,你也吃。”
柳贺推了一碗甜汤至纪娘子面前,又替她将螃蟹壳剥开,纪娘子还是不太会吃,但见柳贺吃得香甜,加之柳贺一直劝她吃,纪娘子才试着尝了一口。
入口鲜甜,蟹肉蟹黄香而浓郁,纪娘子立时爱上了。
母子二人分食了一个饼,又配着甜汤,夜晚的一点寒意立时被驱散了,中秋还要祭祀祖先,纪娘子原先和柳义商量,想要两家一起,可等了许久柳义那边都没有回音,只能由柳贺独自来。
柳贺正是蹿个子的年纪,身形也不似去年那般瘦弱,站在那里,轮廓愈发像柳信。
柳信去时,纪娘子曾埋怨上苍,为何轻易夺了她夫君的命,可眼下,看着柳贺一日日长成,纪娘子却又觉得,上苍待她还是不薄的。
中秋也属三节两寿之一,柳贺自然要给孙夫子送节礼,纪娘子平日自己过得紧凑,给孙夫子的礼却一点也不含糊,肉两条,干果若干,还有酒两壶,黄酒、南国新丰酒各一壶,这两样酒都是丹阳县的特产,李白有诗云,南国新丰酒,东山小妓歌,前者讲的就是丹阳的这一种酒。
孙夫子家住古洞村,他是本地人,年轻时便一直住在此处,他一直奉养着老母亲,直到前两年他母亲过世。
孙夫子年轻时自是一心举业,只是多年屡试不第,加上年岁已高,精力大不如前,便弃了考举人的念头,安心在社学当起了教书匠。不过据柳贺听说,在附近几个村落里,孙夫子是最清贫勤恳的一位,其余馆师或敷衍糊弄,或大肆收钱,如孙夫子这般勤恳教书的其实很少。
毕竟人都有惰性,坚持一月一年不难,能数十年如一日者却极为罕见。
柳贺来时,孙夫子家大门紧闭着,待他拍了门,孙夫子放他进来,见他提着竹篮便皱眉:“上回不是与你说了么?你家计一样艰难,中秋便不必来了。”
可柳贺还是靠着灵活的身体硬挤进了屋,孙夫子让他把东西带走,柳贺却拿出一本《大题文府》:“学生有问请教夫子。”
柳贺来之前纪娘子早就嘱托过了,柳贺必须把节礼送到,毕竟孙夫子不是柳贺一人的老师,他也是柳信的老师,柳信在时便一直惦记着孙夫子对他的照顾,如今他虽已经不在,纪娘子却不会忘记他的嘱咐。
孙夫子家中与普通村人并无区别,穷不读书,富不教书,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柳贺趁着他老人家不注意,一溜小跑到了厨房,进门时他已闻到厨房闷煮着肉的味道,料想师娘定然在。
节礼夫子未必肯收,可给了师娘的话,夫子也说不出让柳贺把东西带回去的话。
孙夫子收的束脩都用来奉养老母接济兄弟,自己生活其实并不富裕,也不常吃肉,就连他考中秀才后分到的族田也用来接济家族中的子弟读书,他外表严厉,却并不是刻薄之人。
……
孙夫子答了柳贺的疑问,又将柳贺前几日答的一张考卷拿了出来:“你这一手字,便是去参加县试也足够了。”
若不是几月前柳贺入学时自己亲自考教过,孙夫子怎么也想不到,不过短
短几月,柳贺竟将一手字锤练得如此秀气,初始时,他笔锋散漫,一看便是握力不足,而如今,柳贺显然在字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纵是柳信在这个年纪也未有如此定力。
除此之外,柳贺对四书的理解也令孙夫子惊讶。
到今日,柳贺已将四书读完,对四书墨义的理解也远超孙夫子的期待,尤其今日他所选四书《大题文府》中的一道,已非儒童所学的范畴。
而最让孙夫子震惊的,却是柳贺的一片向学之心。
社学学风散漫,孙夫子极力纠正却作用寥寥,只因诸学童中能够进学的不过十之一二罢了,虽《神童诗》人人都会背,可对田舍郎们来说,暮登天子堂不过大梦一场罢了,别说进士举人,就连秀才对他们来说都十分遥远。
柳贺却不同。
酷暑难耐时,他在读书练字,众学童玩闹时,他在读书练字,孙夫子不知他为何如此有定性,但读书非心专不可,而柳贺记性极佳,书读上两遍便能背诵,再读两遍便能理解其意。
孙夫子都常与老妻感慨,假以时日,柳贺的功名必然能胜过柳信。
读书用功并不难,难的是日复一日的用功,难的是有读书的天赋,柳贺二者兼具。
孙夫子喝了一口茶,师娘端上一盘酥饼,孙夫子示意柳贺吃几块饼:“明年开春,你须得寻一位业师了。”
柳贺未料孙夫子主动提及此事,神色有些惊诧。
“我已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孙夫子捻须一笑,“若是十年前,我或许还可以指点你时文,可眼下却已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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