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结交宦官虽令清流不齿,却也是一条升官的捷径。
……
一转眼便到了隆庆五年的五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翰林院中同样是一片躁郁之声,隆庆年后朝局安稳,不似嘉靖年间斗得你死我活,翰林院这样的清闲之地也难免被卷入。
朝中无事,翰林官们自然也无事可做,柳贺专注地修着书,一边竖起耳朵
听八卦。
首辅李春芳又上疏求退,可惜天子仍不允,李春芳不得不在这个月上了第二道和第三道疏,到这时,天子终于答允了李春芳的请求,并赐他驰驿归乡,而高拱终于在这时坐上了内阁首辅之位。
这自然与柳贺干系不大,这一日,柳贺修书修得昏昏欲睡,整个人几乎要趴到桌上了,脚忽然被罗万化踢了一下,柳贺与罗万化相处融洽,明白此时要么是丁学士来了,要么是有内阁辅臣光临,便打起精神坐好,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张阁老。”
原来是张居正大驾光临,难怪翰林官们一个个都打起了精神。
张居正贵人事忙,来此自然不是为了消遣,而是眼下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戴才奏报套虏封贡事宜,天子要求内阁出一份敕书,这敕书向来是翰林院的分内之事。
张居正走后,众翰林立即主动请缨,向丁士美表达了自己愿写的朴素心愿。
柳贺原先觉得翰林院中一片和谐,眼下却看出了竞争的一面,他心中不由感慨,这便是职场啊。
既然众翰林都有表现的想法,丁士美自然也不会让某一人独美,他便点了编修以上官职者数人:“一人写上一封,本官将择其中最出众者交给阁老,但修书之事不可耽误,若是误了期时,本官也不会饶过。”
翰林官们自是人人称是。
柳贺也领了写文章的职责,见身旁同僚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他也不由多了几分认真。
罗万化不由低声道:“泽远,你是晚上出去……”
柳贺苦笑道:“一甫兄,小弟可没有那种兴致,不过昨晚看书有些迟了,早上又醒太早罢了。”
“这敕书你当好好写。”罗万化提醒道,“你一贯有才学,若是敕书得了阁老称赞,日后便不必担负这修书之责了。”
诰敕之事原本是由内阁负责,嘉靖年间,因张璁之言,嘉靖罢了内阁诰敕侍郎,而将诰敕官以翰林院词臣为之,而负责诰敕的翰林虽仍挂着翰林之职,但修书、修史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就可免了。
毕竟内阁事务为重。
众翰林接了任务,自然以这敕书为重,柳贺却不慌不忙地将《实录》的几个条文写完,反正丁士美也未催促,他只要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任务就行。
忙完条文,柳贺又将韩愈《贺雨表》读了一遍,他原本就很喜爱韩愈的文章,科考中练文章时也极力向韩愈靠近,而到了翰林院中,众翰林作文章时也以韩愈《贺雨表》与柳宗元《代柳公绰谢表》为范本。
这起源于洪武朝时,太/祖命翰林院选择“唐宋名儒笺表可为法者”,众翰林衡定再三,最终以这两篇为样本,之后翰林文章便依此而作。
柳贺泡了一杯茶,配着赵志皋带来的果干吃,出过汗之后,思绪仿佛也更通畅了。
柳贺有一阵没写文章了,但文章功底依旧在,他磨好墨,闭目沉思了一会儿,腹中酝酿着敕书的格式。
思索了约莫一刻钟,柳贺才在稿纸上动笔,写这种文章的重点是要打好腹稿,不能一边想一边写,柳贺思考得慢,写起来速度却很快,不过一会儿,他便将一篇完整的敕书写完。
柳贺刚刚搁下毛笔,丁士美便自里间走出:“还有哪一位翰林未交?”
应声者不过三两人而已。
柳贺原本觉得自己写得挺快的,此刻才蓦然意识到,他居然是最慢的几人之一。
他当下便也不等了,将自己的文章交予了丁士美。
此刻窗外天色已经有些发暗,柳贺与诸同僚拜别,不紧不慢地向会馆走去。
……
柳贺在掰指头细算纪娘子与杨尧来京的时间,不管怎么说,他一个人住在会馆里终归有些寂
寞,读书时还有一群同窗好友作伴,到了京中却只剩他一人。
第二日休沐,柳贺便去了他的新宅打扫卫生,这新宅面积不大,位置也不算好,但胜在清净,距离翰林院也不远——这是嘉靖朝时一位外官的住宅,此人外放后便极少回京,家中子弟也无考中进士者,京中住宅便荒在此地。
柳贺雇了一个人看家,顺带替自己除除草,休沐之日他则购置了一些家具等,这样纪娘子他们过来也好直接入住。
柳贺如今工作五天休一天,一个月算下来一共五天假,这是大明朝给身份尊贵的庶吉士的特殊待遇,若是其他地位不够的官员,旬休的也有。
翰林官这个群体着实特殊,也难怪韩楫要唧唧歪歪。
……
柳贺倒是安安稳稳休沐了,法定的节假日,谁也不能催促他出来干活,反正他是翰林院的新丁,也没什么“要事”非得他上班处理不可。
而掌院丁士美却没能休息,将众翰林的文章收齐之后,丁士美便一篇篇慢慢选了起来。
敕书这等文章,众翰林都写得文辞华美,将自己平生所学尽数展示,然而内阁首辅高拱、张居正与殷士儋都是实干之人,有些文章即便他交了,几位阁老恐怕都会不喜。
丁士美沉思一二,最终定下两篇,第二日一早便来到内阁值堂。
眼下李春芳致仕,内阁之权由高拱独揽,高拱为人傲慢,与徐阶不睦,与李春芳的相处也不算融洽,加上此前挤走了陈以勤与赵贞吉的光辉伟业,朝中众臣都在猜测,高拱与张居正、殷士儋之间必然还有一战。
不过高拱等人倒不是严嵩为相那时,即便有私欲也是为公事,而严嵩则是为自身利益媚上欺下,将朝政搅和得乌烟瘴气,朝臣自身的安危也难得保障。
第97章 选中
丁士美来文渊阁前行迹匆匆,进入阁后脚步却不自觉间放慢了,内阁乃是大学士们办公的场所,入内前需经过诰敕房、制敕房两处,阁内一片静谧,丁士美先与负责张居正事务的中书舍人道明来意,之后对方入内禀告,丁士美便进了中间一间屋子。
此乃建极殿大学士办公的场所,张居正如今就在此处。
如今内阁一共三位大学士,首辅李春芳人离了京,高拱行首辅之职,却未立刻搬入李春芳办公的居所。
张居正见了丁士美,轻声道:“邦彦来了。”
“阁老。”
丁士美与张居正年庚相仿,关系也一贯不错,眼下丁士美将自己筛选出的两篇敕书交予张居正。
张居正读了其中一篇,眉头皱起:“文笔兼具,然而气魄不足,这些翰林们平日是散漫惯了。”
张居正自身也是翰林官出身,自然明白翰林官们一身的骄矜之气,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然而满朝文武中,也唯有翰林们文青气最重,纵是高官权贵之令也能说不甩就不甩,面对言官们也有一战之力。
第一篇他读得不满意,便去看第二篇。
读敕书时,张居正一直抿唇不说话,两道眉峰紧紧皱着,片刻之后,他才将第二篇敕书放下:“这是何人所作?”
“修撰柳贺所作。”
“我看是像他的文风。”
张居正记性极好,他又是柳贺的座师,对柳贺的文章风格自是有印象:“洪武朝时,太/祖下令禁止对偶四六文辞,以《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为笺法表式,柳修撰之文原就有韩昌黎之貌,文辞气魄又十足,想来是在牒牍上费了一番功夫的。”
丁士美点头称是。
是否将柳贺敕书呈送一事,丁士美也思索了许久。
柳贺所写文章水准自是足够的,然而他刚来翰林院不久,若阁老真点了他的文章,又将他的翰林前辈们置于何地?
然而丁士美再三挑选,只觉这敕书写得最合他心意的仍是柳贺之文与另一篇,翰林们虽然有起草诰敕的职责,然而诰敕之事一般由专人所为,只有人手不足,或者送上去的诰敕无法令阁臣满意的时候,才会从史馆中征集文章。
张居正对文章的要求不仅在文辞上,更讲究致用,如敕书这等文章,也要词理通畅气魄十足,不能写软绵绵的文章。
“柳修撰境况如何?”
丁士美便将柳贺入翰林院之后的表现说了一遍:“……柳修撰为人随和,进取之心似是弱了些。”
张居正微微一笑,没有出声。
他在这份敕书上稍改了几个字,便令手下中书交予高拱一观,若高拱并无意见,这便作为正式的敕书呈交御览。
隆庆皇帝是个相当好说话的皇帝,习惯当甩手掌柜,政令几乎都出自内阁,不像嘉靖朝,内阁首辅们也干得战战兢兢,自李春芳归家后,高拱可谓大权独揽,对张居正、殷士儋多有钳制。
不过敕书这种小事高拱倒不会有意见。
……
柳贺休沐日忙了大半天,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很无聊。
他的翰林同僚们大多已在京中定居,喊他们出来闲逛也不像话,以前读书无聊的时候,柳贺还能拉着施允在府城里逛上几圈,或者在家玩半天滚团,如今不需要每日埋头读书了,娱乐活动反倒不如之前。
柳贺便在京城中逛起了书肆。
之前他忙着备考会试殿试,两场考完又忙着入职翰林院,中间穿插着宴请、交际、拜访上官等,每天的日常就是花钱花钱花钱。
好在柳贺如今也是领俸禄的人,皇粮虽然好吃,但柳贺官不大,又没有
外快,还需要家里倒贴一些。
他的同年中,张元忭家境不错,为人又向来慷慨大方,花起钱来更是如流水一般,但张元忭除了为自己花钱外,也为仍在狱中的好友徐渭奔波。
柳贺如今的俸禄是月俸八石,年俸九十六石,但实际上每月到手只有六成,其余都充了折色,大明朝官员俸禄有本色与折色之称,本色即发粮食,折色则是用他物抵粮食,有折绢的,有折银的,也有以胡椒、苏木等相抵扣的。
从这个角度看,柳贺的工资可以说是十分之低,养活他自己勉勉强强,若是要养一家人,加上在京中购置屋宅、过上富裕生活,那还是做梦比较快。
但作为京官,他另外还能收到一笔柴薪银。
京城冬日严寒,朝廷便给在京官员一人发一笔柴薪银,入冬之后便可支取,这笔银钱的多与寡要看衙门实力,但发放时常常能够超过月俸。
另外外官入京时也会投送各衙门打点,翰林院的清贫之处便体现在如此——外官投送之地通常是九卿衙门及六科等,兢兢业业写文章的翰林官通常都在投送范围之外。
然而,一旦翰林官晋升日讲官,便是六部尚书都会派人来打点,毕竟日讲官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本领大的甚至能影响到天子的决策。
因而翰林官人人都想晋日讲。
当然,晋升日讲官也并非容易之事,在翰林院中修一辈子史的也大有人在。
……
“这位公子爱看什么书,话本还是时文?”
柳贺进了书肆,便有伙计前来招呼。
大明朝的书市以四地最为繁盛,一曰燕市,一曰临安,一曰金陵,一曰阊阖,京城的书肆主要分散在大明门及拱宸门附近,到了顺天乡试及会试之期,书肆则更加热闹。
“有什么新书都拿上来。”
柳贺刚支了薪水,话语之间阔气尽显,伙计最是喜欢他这样的客人,柳贺话音刚落,便将书肆中的新书呈上,供柳贺阅览。
然而,不久后伙计便发现自己错了。
这客人看似大方,看书时却挑了又挑,这一本看不中,那一本也不买,便是新出的会试时文集,他也只看了两眼便丢到一边。
柳贺倒也不是故意为难,只他在史馆中看了不少好书,对书肆里的书就有些看不上了。
“我说你这客人,连柳三元的文章也看不上不成?”那伙计絮叨道,“这柳三元乃是本朝继商相公之后第二位连中三元者,他这一科会试的程文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要买来看的。”
柳贺眨眨眼道:“看得上的,看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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