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78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这是因为柳贺年轻,几人忧心他讲课时不够稳重,太子眼下正年幼,讲官的一言一行必然会对他造成影响。

  然而令众人惊讶的是,柳贺学问功底扎实不说,向太子讲课时总能深入浅出,结合古今帝王成事之例,将圣贤道理融入课程之中。

  柳贺自《论语·为政》一篇讲起,讲得虽细,却不会令听者有疲惫之感,且因他年岁轻的缘故,念起字来可谓铿锵有力,还能以悬念将太子吊住,因而他一课讲完,太子朱翊钧的注意力完全没有分散,讲课内容竟被他听进去了大半。

  “柳修撰学问果然精深。”马自强感慨道,“在翰院修史时,他也比旁人更踏实一些。”

  “年轻人的精力总要更旺盛一些。”张四维道,“体乾兄,就劳你多费心了。”

  “子维兄安心便是。”

  讲完课,柳贺也觉得口干舌燥,他刚喝了些水,朱翊钧的问题便一个接着一个,和在课堂上提各种天马行空问题的小学生没有任何区别。

  对方若不是当朝太子,柳贺对他的问题倒是可以敷衍过去,但太子毕竟也有太子的尊严,柳贺并不能真的以对小学生的态度对待他。

  他果然拒绝不了渴求知识的闪闪发光的眼睛。

  当然,这也是因为柳贺对自己的学识和阅读量很有自信,不夸张地说,只要朱翊钧不问十万个为什么,一万个为什么他还是能勉强答出的。

  ……

  这一日的讲课,柳贺并不觉得比在诰敕房当值轻松多少,不仅他如此,沈鲤也是如此,两人如今一同为东宫讲官,讲课时也多有互补。

  沈鲤为人严肃,讲授的内容也极是谨慎,可谓将自己生平所学倾数展现,他所讲的内容不似柳贺一般在拓展宽度,而是在无限发掘深度,就算柳贺听来也觉得所获甚多。

  讲课结束后,沈鲤道:“泽远,你我一道去隆之兄家中吧。”

  柳贺点点头:“好。”

  隆之是陈栋的字,去年翰林院诸同僚还一道贺陈栋晋升右春坊右赞善,这几月,几人就听说陈栋生了病,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

  柳贺此前去探望过他一次,去年陈栋精神十分好,柳贺上一回去他家中,却见他已经瘦得不行,整个人仿佛是用骨头架子撑起来的一般。

  陈栋出任东宫讲官,他生病之后,天子也派了太医前去查看,却被太医告知陈栋已经时日无多了。

  想及此处柳贺心中也有些不好受。

  他和陈栋相处的时日不长,但翰林院中诸同僚对他一向十分照顾,陈栋为人淳厚又率直,为柳贺讲事时也从不保留。

  柳贺实在不愿见到一个瘦骨嶙峋的陈栋,他有些害怕探病,虽说生老病死是人间常事,但谁又能轻言看开呢?

  柳贺与沈鲤去了陈栋家中,屋内果然已经被药味充斥着,见了两人,陈栋面带歉色:“仲化兄,泽远,倒叫你们见到我这副模样。”

  “隆之兄。”沈鲤一贯严肃,此刻眼中却含着泪花。

  两人同为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又在翰林院中度过七年,彼此间比旁人更亲厚些,见得陈栋这副模样,沈鲤心中很是不忍:“待你好了,你我再

  去戏台看戏。”

  陈栋笑呵呵应了,他说话时也发出声声沉闷的咳嗽,脸色似乎更苍白了。

  探完病,沈鲤依旧是一副不解的模样:“二月时他还好好的呢,怎么如今就……”

  柳贺只能轻声安慰。

  任职东宫讲官的喜悦在这一刻似乎也冲淡了不少。

  探望过陈栋之后,两人又为太子讲了两周的课,太子课程很满,除了翰林们来授课外,还有礼仪、射御书算等要学,高拱及张居正等内阁臣僚也要为太子讲授为君之道,放在现代,这就是一个典型的被鸡的娃,而鸡娃尚且可以说是源自家长的压力,但作为太子,朱翊钧年纪轻轻便已被托付了天下百姓。

  难怪万历帝后期会变态。

  不过柳贺觉得,懒大概是嘉靖这一支的通病,嘉靖是如此,隆庆帝好在不揽权,但也不能说是一个十分勤勉的皇帝,到了万历,早期有张居正监督着,有责任感压制着,还算做出了一些实事,张居正一过世,他自然就放飞自我了。

  而在五月中的某一日,柳贺上早朝时,就见朝臣们面色严肃,上朝时一贯居于众人之前的高拱、张居正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高仪一人站立于前。

  柳贺眼皮一跳,心中已隐约猜到有事发生。

  之后朝臣们也议论开来,说天子上朝前忽然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人几乎栽倒在地,这几月天子一直身体不适,为此还错过了几次大祭,朝臣们同样猜测纷纷。

  天子眼下召见了高拱与张居正,过了许久还未出来,早朝时间还未过,众臣工仍在皇极殿等候,其中有数位朝臣都在为天子祈祷。

  隆庆帝登基未久,太子仍年幼,若是此时天子有什么不测,嘉靖后逐渐稳固的江山还不知会如何。

  柳贺也在默默为隆庆帝祈祷,虽然他知晓,按历史的发展,隆庆帝必然是会去世的。

  但他如今已身处历史之中。

  他所见的、所识的不是史书上一句冷冰冰的话,而是活生生的人。

第106章 新君即位

  待到近中午,高仪令朝臣们散开,回各自衙门先行办事,大九卿等重臣仍在皇极殿中等候,翰林院这边,马自强与陶大临也留了下来。

  柳贺与沈鲤、罗万化等人回了翰林院,柳贺与沈鲤如今虽任职东宫讲官,但在詹事府中没有职务,仍然是翰林院的编制,不过眼下两人却是不需要修史的,《世宗实录》的编撰交由其他翰林来完成。

  不出意外的话,恐怕《世宗实录》还未修完,《穆宗实录》也要开始修了。

  “仲化兄,一甫兄,泽远,天子如何了?”

  柳贺几人只是摇头:“光学士仍在殿中等候,若有结果,应当会立刻告知我等。”

  但几人心中都清楚,这般阵势已经和托孤没有什么两样了,世宗皇帝当年便是如此。

  翰林院中一片安静,平日抱怨修史麻烦的声音也不见了,只是众人此时注意力都有些不集中,史馆内有一些响动都能引来众人注目。

  如此一直等到傍晚,已到了平日下衙的时候,马自强与陶大临却仍未出现,众翰林还以为隆庆帝身体恢复了康健,就在众人要归家之时,马自强及陶大临却一脸悲色地出现:“陛下驾崩了。”

  翰林院中顿时号哭一片。

  翰林院的臣子都属于天子近臣,即便并非人人有幸晋升日讲得见天颜,但自走读书一途始,他们学的第一课便是忠君。

  隆庆为君虽不够勤勉,但对臣子可谓十分亲厚,担当日讲的官员四时都有礼赠,对于官员们的劝诫,隆庆并非事事都听,但表面上总能敷衍过去,这一点就比他爹嘉靖强多了。

  对于翰林们来说,眼下可谓是一段平静安稳的时光。

  ……

  天子驾崩,新君即位,朝中自是有众多仪式要完成,因穆宗的驾崩,东宫暂停了日讲,陈经邦、沈鲤及柳贺等讲官每日却仍在勤勉备课。

  从某种程度上说,隆庆帝的过世对詹事府的官员及东宫的诸位讲官是有好处的,新君登基后,东宫讲官自动晋升为天子日讲,新帝虽年幼,总不好一登基便将辛苦讲学的先生们给丢了。

  诸位讲官中,柳贺自然是沾光最多的一位。

  隆庆帝仍在世时,他这位火箭提拔的东宫讲官并不如何受人瞩目,但新君即位后,他以二十三岁之龄跻身帝王师,整个京师官场便将目光投注到柳贺身上,无论如何,柳贺的飞黄腾达似是难以避免的趋势。

  虽有人知晓柳贺和张居正相处不睦,然而张居正毕竟只是内阁次辅,托孤之事,隆庆帝可是明明白白交给了首辅高拱。

  然而,新君即位仅仅六天,京城官场便体会到了何谓天翻地覆——

  六月初十新君即位,定明年年号为万历。

  六月十六这日,天子即下诏,罢中极殿大学士高拱。

  此事是在六月十六日大朝上发生,当时群臣入内,高拱控诉冯保数条罪状,但冯保已与张居正联手,被逐之人于是变成了高拱。

  一代首辅竟以这种方式结束政治生涯,朝堂上众官员都未曾想到,但自隆庆帝驾崩那一刻起,高拱这首辅就注定当不长久,他在内阁中虽有高仪相助,然而天子、司礼监及张居正都不容他,即便他仍占着首辅之位,日后行事必然也多受掣肘。

  这世上再无人能如隆庆帝一般包容他。

  高拱之所以能赶走陈以勤、赵贞吉及李春芳、殷士儋,并非他多么擅长政斗,只是天子偏向于他,他一开始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穆宗皇帝去世时的场景朝臣们都有耳闻,说是天子握住高拱的手,将新君及天下托付于他,张居正虽在一旁,天子却仿佛未曾看到他一般。

  毕竟张居正嘉靖四十三年才

  任裕王讲读,而高拱嘉靖三十一年便入裕王府为讲官,此时庄敬太子已过世两年,裕王却仍未被立为太子,朝中议论纷纷,裕王甚至不得不给严世蕃送礼,当时高拱始终护着裕王,君臣之间的情谊非常人可比。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隆庆帝既已过世,高拱就不得不退出朝堂了,张居正则顺势由次辅晋升为首辅,天子年幼,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又与他穿一条裤子,可谓内外一把抓,张居正的权势自然在此时升至巅峰。

  因张居正升了首辅的缘故,柳贺这帝王师的含金量立刻下跌了五成,官场中人人皆知他得罪了张居正,虽然无人知晓他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对方——但柳贺在诰敕房遭张居正冷待一事早已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翰林院这边,几位上官及同僚待柳贺倒是如旧,张四维却颇有几分不阴不阳的,口口声声器重柳贺,说出来的话却叫柳贺听着不太舒服。

  柳贺并不十分在意张四维的看法。

  在高拱罢相一事上,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张四维。

  众所周知,张四维是高拱器重的能臣,他能自翰林院一路升至吏部左侍郎,自是少不了高拱的提携,眼下高拱已经回家,张四维却仍安安稳稳地待在詹事府官位上。

  此前户科给事中曹大埜以不忠十事抨击高拱,就提到过张四维贿赂高拱一事,之前高拱更是为他寄走了殷士儋,朝臣们都知晓两人有多亲近。

  因而此时,朝中便不断有人猜测,张四维何时滚蛋?

  也有人偷偷在传,说张四维吓到屁滚尿流,私下里已送过数次礼给张居正了。

  这传闻无凭无据,柳贺却觉得很像真的,他虽不是十分了解张四维的为人,却觉得这事对方能干出来。

  事实上,此后张四维能入阁拜相,也是因为走了李太后的路子。

  总之,张居正当了首辅,高拱一手提拔的高仪就吓到因病逝世了,之后张居正便提拔吕调阳入了阁,任文渊阁大学士,此时内阁中只张居正、吕调阳二人,张居正可谓大权在握,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

  ……

  对于柳贺来说,隆庆六年的六七两月过得极快,朝中诸事与他关联虽不大,但柳贺在翰林院中仍受到了一些波及。

  张居正既晋了首辅,便有人说,柳贺这日讲官的日子可能就不稳了,眼下天子还未重启日讲,日讲官的人选似乎也在斟酌之中。

  “柳泽远也是运道不好,若不是得罪了首辅,凭他首辅门生的身份,还不是想任讲官便任讲官?”

  这些声音柳贺也能听到,不过他心态平和,并未将这些扰人之言放在心上。

  与他同期入翰林院的张元忭、邓以赞都劝柳贺,让他去张居正那边服个软,张居正眼下得了势,京官外官无不极力讨好,柳贺是他的门生,本就低他一头,去服软更容易些。

  “我倒觉得,泽远做事全凭本心,你想去便去,不要理会旁人如何说。”

  酒楼里,柳贺、唐鹤征和吴中行三人聚在一起,柳贺神色与平日差不多,全然没有正被打压的憋闷。

  准确地说,张居正其实没有打压他,至少柳贺心中不是这么认为的。

  如今隆庆二年的翰林大多仍在修史,他受隆庆帝偏爱,已经任过半月的东宫讲官,何况张居正此前阻拦也是有凭据在,按翰林院论资排辈的规矩,升日讲的应当是柳贺的前辈翰林,就算张居正不提,别的官员也会提的。

  张居正眼下升任首辅不久,事务想必十分繁忙,柳贺估计对方也挤不出时间来对付自己。

  只不过官场上的事并不能简单用好恶来形容,此时京中已经有自己得罪了张居正的传闻出来,那么无需张居正动手,自有人排着队给新任首辅大人解决麻烦。

  “两位仁兄不必为我

  担心,咱们不是来喝酒热闹一番的吗?”柳贺看向唐鹤征,“元卿兄似乎瘦了许多。”

  “元卿这段时日着实是忙。”吴中行道,“我上他家几回,他家人都说他不在。”

  穆宗皇帝驾崩,礼仪祭祀之事在礼部职权范围内,唐鹤征自是闲不下来。

  之前柳贺分去诰敕房轮值,每日忙到脚不沾地,唐鹤征还取消过他,说柳贺没机会享受到美酒,结果没过多久,柳贺清闲下来了,唐鹤征倒成了最忙的那个,不过礼部也就只忙一阵而已,穆宗皇帝并不爱议礼及祭庙,新君即位后,张居正为人虽极强势,但走的也是经世致用的路子,不在礼之一事上过多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