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珍卿吃完准备上学,杜太爷才说出真实意图:
“浩云呐,你看珍卿,是先给你做妹子嘞,这以后……咳咳咳,有那嘴不值钱的讲闲话,珍卿要受大委屈嘞,你看这个……你要不动一动,搬……”
珍卿刚挎上书包袋,正由袁妈帮着穿戴衣帽围巾,听见杜太爷图穷匕现,不由心里一提。
三哥要是搬走,他们见面肯定不便的。
却听三哥含笑说道:“祖父,您的意思我明白,我今天就搬吧。”
说着,他跟珍卿眨眨眼睛,看看手表,笑眯眯地摆手说:“小妹,你等等。”说着他拿起药盒,倒出两粒药,端起一杯水过去的。
珍卿乖巧地接过药,和水吃了。三哥让她把药带上,叮嘱她:“西药伤胃,这记得饭后再吃一遍。你安心上学去,没关系的。”
杜太爷看他笑眯眯,心中又警铃大作。这个笑面虎样的便宜孙子,打的什么鬼主意?看他嬉皮笑脸的,难道是心甘情愿要搬?
话说这呆人想事儿,活活能把自己想疯了。
这一整个白天,杜太爷眼盯着阿成,帮他陆先生把东西收拾打包,搬家的榻车也说要叫三辆。
左邻右舍都来询问,这才住没几个月,怎么就要搬家呢?叫杜太爷暗暗恼恨的是,那个阿成傻乎乎的,一点不避讳地向人说,说太爷和小姐还住着,陆先生要搬到别处去。
阿成这大嘴巴一嚷,没一上午,左邻右舍就有流言起来。
杜太爷后晌到后园走走,还听见院墙外有闲人议论,说杜太爷这人太孤拐,什么人都处不来,那样和气热心的陆先生,也被他逼得住不定……
后半晌阿成搬完家,陆浩云特意回来一趟。
他拿来一大张单子,细细凿凿地给杜太爷讲,哪些是收电费、水费、煤气费、无线电费的,还有修电路、水管、换电灯等杂务的工人,还有收捐会收什么捐,仔细别叫人糊弄了……
杜太爷火气腾地蹿起来,垮着僵僵的棺材脸,冷笑着问:“咋?!不叫你搁这儿住,这费啊捐的你全撂挑子不管呐?!”
陆浩云并不紧张,陪着笑说道:
“杜祖父,你老人家别误会,这些花销还是归我负责。
“你老人家怕人说小妹是童养媳,我觉得考虑得很是。
“我有个亲戚家的童养媳,想起来是可怜,一辈子浸在苦水里过。她连着生了三个儿子,还叫人看得比丫鬟贱,祭祖、宴客啥都不叫她出面,熬到亲儿子结婚,才算熬出头……
“这种事我原来没想见,亏你老人家见事广,提醒我们不住一起。
“杜祖父,晚辈是这样想的,为珍卿将来着想,做就要把事做到最圆满。
“阿成跟了我五年,外场人都认得他那张脸。若这些费啊捐的,还是叫阿成去张罗,说不是我花的钱,人家也不信,所以做戏也要做真,不能再叫阿成办了……
“每月付多少钱,还照往常一样由我出,事务叫黄大光、老铜钮去办。我把钱都悄悄给你老人家。”
杜太爷听傻眼了,“这,这,这”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合情理的话,只好佯怒道:
“浩云,你跟我讲实话,珍卿要是跟你结婚,你们家也把她看得比丫鬟还贱?”
三哥立时赌咒发誓,说绝不会有这种事,他们家是开明人家,媳妇娶进来绝不虐待。并且妈妈和姐姐都爱小妹,怎么舍得歪待她一分?
他还举例子说七舅的儿媳,就是七舅母的内侄女,等于就是在夫家长大,七舅和七舅妈待得像亲闺女一样。
珍卿晚上回来,见三哥竟然没有搬走,心里窃喜不已,在杜太爷面前勉强若无其事。
晚饭还是三人一起吃,三哥说珍卿像好多了,又亲自从药盒里倒两颗药,看着珍卿乖乖地服用。
就听杜太爷拍桌子,瓮声瓮气地问:“我的嘞?!”
没反应过来的三哥:“!”珍卿放下杯子,连忙给杜太爷弄两颗药,杜太爷接过药片,对三哥横鼻子竖眼的,袁妈赶紧端上一杯水来。
杜太爷吃了药还怄,觉得浩云这屁娃一点眼力见儿没有。
三哥没走珍卿当然高兴,只是连着三四天,杜太爷总在二楼走廊转悠,转悠到十点半钟才去睡。珍卿通常十点就睡下。三哥不好扰乱她的作息。杜太爷这拦路虎还真得逞了。
在家里,他们只能眉目传情,定情快有一礼拜,他们只在外头见过一次面,三哥又去应天公办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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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二小姐的喜事近
今年国家内战不休, 新年元旦很随意地过去了。
韩领袖自居正统,一边对付旧军阀,一边围剿新□□, 东南西北全部打得热火朝天,没心情与民同乐也正常。
这一天晚上, 珍卿正在复习国际史, 拿着地图看英国的各洲殖民地。可以这样说, 十九世纪是日不落帝国最辉煌的时代。到本世纪已经在没落了。
她正在画图巩固记忆, 杜太爷在门外头说:“珍卿, 我进啦。”
这是杜太爷一贯的风格,他也不爱敲门,就在外头通知你一声, 不管你方便不方便,说进来就进来了。
珍卿坐在书桌前没动,等杜太爷自己说完话走人。
杜太爷满屋子走动, 东瞧西看了一会儿, 忽然问珍卿:“你成亲想要啥家具啊?中意红木还是黄木嘞?”
珍卿喝着水小呛一下, 好多话一股脑堵到嘴边,比如“这事我八百年以后再想”“我还想出国留学”“家具还用我操心吗?”。
但这些话通通被她挤回脑子里, 她低眉顺眼地说:
“爸爸说, 希望我到国外走一走,挣个洋翰林回来, 我自己也想出去念书, 给祖父跟睢县杜家, 显显能做学问的名声。”
杜太爷背脊微伛, 背手侧身对着珍卿, 老眼瞅着虚无的焦点, 里头似乎闪烁着矛盾的思想。
好一会听不见他说话,他提起脚步又放下,放下脚步又提起,连连发出三声长叹,无奈地说:“这个由你自家。不过,你跟你三哥说好,不管啥时候成亲,要给我们杜家留个根。”
珍卿心里明了,但还是问:“祖父,你说的啥意思嘛?”
杜太爷哼哼两声:“啥意思?你三哥给我立了字据,说将来你跟他生的孩儿,要留个男孩儿姓杜,传宗接代,必须留个根儿。也是你爹不中用,续弦续个老太太,想生也生不出喽。”
杜太爷说着这话儿,莫名有点喜滋滋的,还有点幸灾乐祸,珍卿不高兴地嚷:“祖父,你别恁样说我后妈,她对我们够好的。”
杜太爷敷衍地嗯两声,又背着手打量这阁楼,回到最初的话题:
“啧啧,往前,在老家那都给预备了……啧啧,旧一潮的家具,放在洋房里不登样儿,睢县原来那一座院房,我还给你留着,你以后回乡省亲能住。
“我寻思,再给你陪些新式家具,摆在洋房里也登样儿。”
珍卿绕着头发说:“成亲,成亲的话,家具这不都有现成的嘛,哪还用再置办新的?”
杜太爷撇着大嘴说:
“你这,你这都啥烂东西嘛,都是淘换别人不要的,叫人瞅见像啥样嘛!
“你这一回聘给你后哥哥,落到他们亲戚窝里,我做爷的要给你多陪送,不叫人家说嘴。我说你听着,家具全要新式新样的,衣裳首饰、床账被物,也都要给你预备新崭崭的。
“到时候,咱们杜家庄上一家子的人,还有杜家湾你姑奶奶那,还有磨坊店你师父师娘那头,都得给你厚厚地添嫁妆,不能叫你后妈家小瞧了……
“从杜家庄给你排排场场地发嫁,车轿上的驴马拉下的粪蛋蛋,叫人捡去能肥十亩庄稼地,嫁妆摆出来到街上,从北头连到南头还没摆完,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瞧瞧,咱们家嫁闺女,比宰相家嫁闺女排场也不小。”
珍卿默默地鼻子泛酸,听杜太爷这口气,是想在杜家庄给她办一场世纪婚礼来着。哼,这老头儿一天天闲着,想头未免太多。她若结婚,大约会尽量简单。
珍卿和三哥商量,结婚的事还早着呢,就算要结婚也不想大办,但话也不能讲得太白,只好委婉地道:
“祖父,都晓得我后妈家富得流油,多受人羡慕尊重。你不晓得,那我们国家官府的人,还有贪财的洋鬼子,找个油头就来诈我后妈的钱,前后已经诈走几十万银洋……”
杜太爷的小眯缝眼儿,霎时间瞪得像铜铃,他不敢相信他的耳朵:“这败家娘……人家要她就给啊……”
珍卿给他讲这其中的厉害,说不给的话,那当官的就找地痞流氓,绑架你的儿子孙子勒索,不然就污蔑你是奸商,要么就说你通军阀通□□,叫警察给你丢进大狱,想咋样拿捏就咋样拿捏,到时被榨去的钱更多。
杜太爷听得傻眼了,他没想到后儿媳家大业大,也受当官的祸害。他倒真被珍卿吓唬住,惊惊愣愣地要往外走,临要走出门时又问:
“你中意红木还是黄木啊?”
珍卿说随便哪种都行,杜太爷叨唠着“难办”,晃荡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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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早在花园里,谢董事长看着二女儿发呆,烟都烧到她指缝边上,烫得她下意识甩掉,又蹲下捡起烟蒂,丢进烟灰缸里头。
谢董事长抚额长叹,有点颓唐地说:
“我也长久不了解你了。可你跟那位赵先生,未必要这么快结婚吧。之前你杜叔叔叫蜜蜂蜇,也是我疏忽大意,柳惜烈的名声传得不好听,他心神不宁,在医院又治坏病人,听说你们医学会把他除名。我正在帮他……”
吴二姐漠然也无奈:“妈妈,我跟赵先生交往四个月,因为柳君总在闹,我们一直秘密恋爱,可是我们确定要在一起,最低限度,今年我要和他结婚。事业中的男性和女性,婚礼可以省却了。”
谢董事长完全闭嘴了,因为大女儿的神态,完全没有跟她商量的意思。她只得委婉地说:
“你……你,舅舅舅妈他们那里……连婚礼也不办,恐怕亲戚们会怪罪的。”
吴二看着她的母亲,神情里透着一些话,谢董事长看明白了,一时间颇感狼狈,可是她动动嘴,又觉得无话可说。
她原本想,自己从前走过的弯路,但愿她的儿女不要再走,可她渐渐地意识到,人一生要走多少路,过多少桥,不是打着为她好的名目,就能随意替她张罗的。
千言万语都化成一声叹息。
谢董事长此时此刻,才能明白父兄当年的感受,见女儿行事这样我行我素,感到作为母亲的无奈。
就在这天晚上,吴二姐亲自来送请柬,名目是当选为医学会理事,要好好地庆贺一番。实际上是为她的婚事,明天她的男朋友赵先生,要请大家吃一顿便饭,没有别的安排请大家都务秘赏光。
二姐临走时也邀请杜太爷同去,杜太爷含含糊糊地答应。晚上吃过饭回房去挑衣服鞋帽。可是珍卿临睡之时,他又敲门进来,很是踌躇地说:
“你跟你三哥的婚事,是我先去求人家,现在想起来办得冒失。女方巴着男方,我在你后妈跟前儿,像是低一头。你们这桩婚事,我看她不冷不热的,也没给我说个啥准话儿。珍卿,我觉着我不能去,我不能上赶着她。”
珍卿想这是什么跟什么,觉得他有点不能理喻。只好讲谢董事长没有不冷不热,她自己追求婚姻自由,自然也尊重儿女的婚姻自由,所以她想讲也没有讲。还有这回吴二姐请客,是二姐的男朋友要会亲……
费了半个钟头的口舌,杜太爷才算回心转意,勉为其难地答应明天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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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杜太爷穿了两件袄子,换上没上过脚的皮棉鞋,走到门外,站在台阶上不动窝,像个不能禁受寒风的脆弱老人。
珍卿催促杜太爷走,杜太爷沉沉地一叹,背着手仰望天空,这架势像要吟诗一首。
珍卿等他踌躇一会,黄大光和金妈也不催,杜太爷怅惘地说:
“今天天儿也不好,我也不大舒坦,腿脚僵僵的不听使唤,就不出门了吧!”
珍卿看头顶的太阳,感受并不寒冷的风,无言以对。
杜太爷又手搭凉棚看太阳光,身子很戏剧性地打着晃,杜太爷连忙捂脑袋说:
“我这一早,头晕沉地很,万一晕在街上可不好,不能出去瞎逛荡。”
说着就拄着拐棍儿,迈着小碎步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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