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玧
木槿并不喜欢将威胁瞒住,给族人们制造和平假象,众人在接二连三的困难磨砺中变得愈发坚韧,不需要所谓的英雄将担子全部承接到自己身上,他们自己就是英雄!
族人们果然没有让木槿失望。
听闻西边出了乱子,他们经历短暂的惊骇之后就商量起应对的法子——
既然无法逃避战火,那么唯有挺起胸膛应对。
依族人们的看法,他们当初面对凶悍的土匪尚且可以全身而退,对胡乱纠结起来的流民实在无法产生太深刻的畏惧。
当然,若流民人数像滚雪球般越来越大,那便是另外一副情形了。
何况每户人家的青壮年手中都有大刀,武器比许多官兵还要齐全。
是的,官兵们远不如后世影视剧中呈现的那般威武齐整,能人人配备长枪大刀且拥有统一的制服的绝对属于精锐,木槿等人见过的官兵很多武器都不统一,有的手握大刀、有的拿着红缨枪、有的抗着快要生锈的自制短刀,装备着实有些参差不齐。
种种对比之下,相比于仿佛待宰羔羊的其余村落,东小庄的战斗力实在不可小觑,他们总有几分对抗流民的底气。
“他娘的,老子在洪水里都活过来了,还能怕外头几个流民不成?到时候来一个杀一个!”村里脾气暴虐的汉子呕吼道。
他说话的滋味格外复杂,不光气愤,还有隐约几分委屈在。
凭什么?
老天爷凭什么让他来承受那么多生活的苦难?
西边旱灾导致的十室九空、逃荒路上的百般磨难、洪灾中的艰难求生……
接二连三的灾难与困厄仿佛一座大山,将他压在底下喘不过气来,活着明明是件最简单不过的事情,偏到了他们身上就变成了奢侈。
汉子的话让众人想到四年来自己过得竟如此憋屈与困难,有的人家甚至亲眼看着妻儿老小被淹死在跟前,被刻意遗忘的记忆从头脑中疯狂蔓延,带给人无尽的痛苦与窒息。
木槿无法控制地想起穿越之后如何开启生存的地狱模式、想起许多已经消失掉的熟悉面孔,心中百感交集。
良久,她对众人说道:“我晓得你们心里不好受,可咱们既然能活下来、能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牢牢扎下根,就再没有旁的事能难住咱,眼下且好生准备着,虽说他们不一定能成气候,但我们好歹都该有个防备。”
这时候,人已经不再是人,很多人在生死考验中变得扭曲,如果流民真打到此处,就不仅仅是图财,更是要百姓的命。
君不见古往今来无数战争中的屠城惨案。
大伙皆置下不少家当,钱财好说,木槿对东小庄各家各户的家底一清二楚,都是金子,揣在怀里便能带走,粮食也能装在她空间里,至于剩下的都能重新置办,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消把命保住,家业总会再挣出来。
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如果乱起来的话,或许在他们听到风声之前明州城就会先将城门关闭,木槿预备再带东小庄的青壮年去村旁的荒地瞧瞧,看是否能找出片逃生之处。
等真正走出去,却让人大失所望。
木槿瞧着光秃秃的土地,深深叹了口气。
若当初的芦苇地还在就好了。
还记得去年她因得罪张家的缘故,被张老爷的爪牙四处搜捕,得亏有芦苇和杂草的遮掩方能逃过一劫。
而如今,连那片荒芜的土地都因洪水的冲刷变得“光洁”,上面只覆着薄薄的土壤,原先野蛮生长的植物皆已不见踪影,看起来荒凉到可怕。
跟随木槿出来的族人望着起伏的丘陵,脸上同样难掩失望表情。
方圆几十里竟没有他们的藏身之地,倘若真有流民打过来,唯有老老实实扛着大刀上去打斗才能保住全家老小的性命。
众人觑着木槿的神色,即使失望也不敢多说话,一路上沉默着回来东小庄。
在古代呆了四年的木槿,最清楚走投无路的平民百姓能疯狂到何等程度,即使没有确切的消息,她也必须提前做好万全准备,不能被打个措手不及。
思来想去,她带崇文去了织女镇里正处。
里正既然选择把消息透漏给他们,就代表他没有孤军奋战的底气,希望与东小庄以结盟的形式共同抵御强敌,作为土生土长的人,里正知道的指定比他们更多。
里正看见木槿并不意外,他就知道东小庄会找上门。
木槿也不同他客套,直接开门见山道:“自打前两日您把西边打仗的消息传过来,我跟族人们心里总归不踏实,不知道您是如何打算的?”
除却家中女眷,里正实在没有同女娃子打交道的经验,也不知道东小庄那群人如何想的,竟教个妇人成了他们的村长。
里正不想立马把底牌露出来,他摸了摸胡子道:“作甚打算?反正也打不过,能多活一日是一日罢了。”
木槿知道,里正这是想看她的诚意。
在里正眼里,他冒着消息走漏的风险知会东小庄,如今东小庄在外头转了几圈走投无路才回来找他,自己若再巴巴贴上去,未免太过掉价。
“上回您过来以后,我便跟族人们商量该如何应付此事,我们虽从西边带过来几把大刀,然而实在比不得外面那群天天喊打喊杀的,何况还有许多老弱妇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先找个容易躲避的地界将这阵风头避过去要紧,这才过来跟您讨主意。”
木槿将前因后果说与里正,屏息凝气等待他的答复。
里正见东小庄不曾隐瞒,心中略舒坦些。
他说道:“我将你们当成自己人才往外说了此事,你们切不可再同旁人说起。”
木槿承诺:“您放心,我必定守口如瓶。”
里正把乔掌柜密室之事告知给木槿:“当年乔三汉花费颇多才将密室整治好,藏五六百口人应当不成问题,不过粮食却是带不进去了。”
即使乔掌柜将密室修建得再宽敞,容纳五六百个人已经是极限,而且为了节省空间,有半数人只能站着。
在空间如此有限的情况下,里正反复犹豫是否该把密室之事告诉木槿,如今他还是说了。
藏在密室并非万无一失,只能说让流民捉到自己的可能略微降低点,假如密室不幸被发现,那么东小庄便会成为守护他们的第二重屏障。
诚然,里正抱着利用的态度对待东小庄,只是织女镇也讨不到便宜就是了。
木槿和里正对彼此打的算盘一清二楚,他们皆无退路,默契地选择同对方合作生存。
乔掌柜的砖瓦房没有被洪水冲倒,只房顶被掀去大半、门窗亦不见了踪影,在落日余晖下颇有种脆弱的美感。
而木槿等人的到来无疑打破了寂静,里正用拐杖移开地面凌乱的树枝石粒,在他的示意下,织女镇几个年轻后生将遮挡密室入口的石墙移开,着实让木槿等人震惊。
木槿跟崇文从未见过这般规模的地窖,不,是密室!
当初在西边的时候,家家户户有挖地窖储存食物的习惯,但往往仅能容纳几个人罢了,谁成想乔掌柜家中的密室竟比上面的房屋还要奢华宽敞。
织女镇几个人见木槿和崇文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他就不明白了,伯父为何如此高看东小庄,左右不过一群逃难而来的灾民罢了。
看,他们这不就露出乡巴佬的模样来啦?
木槿小心翼翼跟随里正踏进密室,今日之前,她只晓得乔掌柜豪富,却不曾想到他能在织女镇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修建起这般宽敞而坚固的密室。
她伸手摸了摸墙壁,竟是用青砖混合糯米汁黏合而成,怪不得如此牢固!
木槿示意崇文跟在里正旁边,自己则不断朝密室深处走去,她必须亲自确定密室的面积才能放心。
里正果真没有虚言,密室大归大,奈何织女镇跟东小庄的人口太多,估计只能挨个站着,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太多。
可这对他们来说不成问题,已经吃过数不尽的苦头,眼下这点困难压根不算什么,活着就行。
作乱的流民从前不过同他们一样属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百姓,辛勤劳作的果实被残忍的上天通通收回,因无法果腹才揭竿而起。
休看东小庄和织女镇乡民对流民恨得牙痒痒,倘若自己的粮食没能保住,他们恐怕会选择同样的道路。
究根到底还是利益问题,木槿思忖道。
正因从前是普通百姓没有行军打仗经验的缘故,他们即使已经努力不惊动织女镇,但在距离织女镇三四里地时,依旧被耳朵灵光的人察觉到了动静。
“听声响得有上千人,而且皆沉稳有力。”
众人闻言大骇,老弱病残很难有沉稳有力的步伐,按听见声响的人的说法,向他们走来的应该是上千个青壮年。
木槿与里正的猜测跟实际情况相差甚远,他们以为顶多几百人,谁成想竟有千人之众呢。
织女镇能听见,过惯担惊受怕日子的东小庄自然不会忽略,听见动静后,人们在鞋底裹了布料,蹑手蹑脚赶到乔掌柜家。
毕竟是人家的地盘,织女镇的人先进去,等他们进的七七八八,东小庄才先让老弱妇孺走进密室,青壮年则留在外头断后。
木槿跟崇文等人跟在最后,将乔掌柜家被踩出的脚印及人们留下的痕迹消去,又提前准备好的干土撒在地面,以此伪造出这座宅院荒无人烟的假象。
脚步声越发迫近,正在陪木槿善后的有粮手都抖了,他估摸这群人距离自己已经不足一里地。
木槿用气音说:“别慌,莫让他们察觉出不对来。”
倘若让族人们直面流民,他们或许不至于如此慌张,可敌人一步步靠近自己却只能躲藏,总觉得又窝囊又惊骇。
木槿早已不是初初穿越时面对劫掠只能发抖的人,此时的她无疑是最镇定的,将破烂的橱柜东倒西歪挡在密室上方、又撒上层不厚不薄的土才命令崇文有粮等人合上门。
做好来密室躲避的决定后,木槿就跟族人们商量该如何避□□民注意到房屋中有个密室。
如果上头什么都没有,万一被眼尖的瞧见就惨了,织女镇只几座砖瓦房,乔掌柜家又是其中最气派的一座屋舍,流民势必会着重关注此处。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他们七嘴八舌商量着,果真想出个法子来。
自打洪水来临,乔掌柜家就再不曾有过人烟,上头的房顶已经塌去大半,屋里只剩下零星几件不成用的家什,他们甚至不需要多做什么,只等人都进去后,将宅院和屋舍内撒上干土,把人存在的痕迹消除即可。
为避免密室的入口被发现,木槿还特地将缺了两条腿的八仙桌给移过来,旁边铺设早已收集好的蜘蛛网。
木槿与干活的几个青壮年最后进入,几乎紧挨着密室入口,对外头的声响听得最清楚不过。
才半柱□□夫,便听见了迫近的脚步声。
王李氏和王宝山几乎立时将吉祥如意的嘴巴给捂住了,生怕他们发出哪怕一丁点儿响声。
里头其余有孩子的大人做出的动作大差不差,几乎把孩子捂到快要喘不上气来。
这几年灾荒不断,并没有新出生的孩童,里头年纪最小的也三岁大,此前爹娘千遍万遍不厌其烦地叮嘱孩子莫要出声,他们年纪不大,却多多少少能懂点事,几乎没怎么哭闹过。
即使有,爹娘也能快速发现苗头,迅速将孩子嘴巴给捂住。
木槿一动不动,旁边的崇文将耳朵附在密室门口的石头上以便能听到的声响更清晰。
流民已经进入院落,说话声、叫骂声交错混杂。
他们操着南方口音,兼之语速极快,木槿实在听不清外头说了什么。
而织女镇却晓得,外头那群流民大抵已经恼羞成怒。
乔掌柜的院落修建得格外气派,流民们抱着好容易宰到头肥羊的心思兴冲冲赶来,进来后却发现不光没有财宝粮食,连寻常衣裳被褥都无,打眼就能看出房屋主人也是在洪水里没了。
“这等大户人家,就算人没了,总该有口粮食剩下,刀疤,你眼尖,瞅瞅哪里有地窖,说不准能捞点子口粮出来!”
成为作乱的流民,便意味着公然反抗官府,除却碰见朝廷招安,否则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他们豁出命只为能填饱肚子,如今没有粮食哪还成?
当初碰见朝廷的官差说要剿匪,他们扛着锄头菜刀硬是将养尊处优的官老爷们打退,如今冒着靠近明州城被官兵发现的危险来织女镇,不过迫于手头搜刮到的粮食不足以养活上千人罢了。
躲在密室中的人们屏息凝气,静静听着流民们在院落中搜刮的动静。
乔掌柜的地窖不止一处,他靠从织女镇收丝绸缎子亦或绣品卖到明州城,有专门储存这些东西的仓库,仓库旁边就挖了个地窖,寻常放些粮食等,入口并不隐蔽。
后来木槿无数次感到庆幸,得亏有个小地窖遮掩,才不至于被流民发觉密室的存在。
流民们皆聚在地窖入口处,就盼着能从中找到粮食。
而结果却令他们大失所望,地窖里只有瓶瓶罐罐,里头顶多放置腌咸菜,腌的咸菜长期浸在水里,已经被泡到不成样,压根无法入口。
大约逗留小半个时辰,众人才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