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轻侯
“好吧。那你说说,为什么猜到如果遭遇挫折,刘嘉明会是这个反应?”邱素珊转回头,靠着吉普盯着方镇岳,“因为对刘嘉明的了解?”
方镇岳点了点头,解释道: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你说。”
“曾经有位伟人遇到过这样两类人,一类对战争充满信心,觉得只要往前冲,一定能赢。另一类则非常消极,觉得绝对不能冲,一定会输。伟人的朋友支持第一类,也觉得能赢。伟人却摇头说,两种人都需要防备,既要提振士气使第二类人有冲劲儿,也要小心第一类人成为比第二类人更可怕的团队消耗器。”
“……”邱素珊耐心等待方镇岳的故事展开。
“九叔是第二类人,很好理解,他们人生遭遇了太多挫折,对世界充满防备。为了保护自己不被失望打垮,不敢有期望,于是哪怕心里仍有热情,也要掩藏好。这种人,垂头丧气的形态,是他的保护色。但的确很容易在事情还没做时,就表达出‘这事没戏’的悲观情绪,进而拉胯整个团队的士气,所以常常需要调动他们的情绪。
“而我曾经是第一类人,刘嘉明也是第一类人。这种人,可能比九叔这一类更危险。因为我们激进,充满过分的、甚至是无依据的乐观情绪,觉得只要我一开始走访,一定很快就发现线索,进而找到受害人。但忽然遇到挫折,心理落差会非常大,然后变成第二种人。甚至比第二种人更愤世嫉俗,也更负面。”
方镇岳的声音很沉,融在山风中,像石子摩擦树叶发出的低语。
“嗯。”邱素珊点点头,隐约明白他的意思了。
“实际上,最好的态度,应该是适当估量事情的难度,既不觉得它很容易,也别觉得它绝对无法解决。态度客观,情绪稳定,有韧性,有耐心,才能保持心理健康、情绪健康的状态,在警探岗位上做一辈子吧。”
“所以,你觉得易家怡是哪一种?她是客观的那种吗?”邱素珊忽然想起曾经她也很担心易家怡是第一种,会在多次顺利破案的过程中,错过这份工作的难度,以后猛然遭遇挫折的话,会再也站不起来。
可到现在,小女警已经经历了这么多案子,遇到过难题,碰到过难缠对手,甚至与劫王叶永乾的枪口擦肩,到如今仍有元气,有热情,所以,她是不是柔韧又客观稳定的那种人呢?
“……”方镇岳没有接话,他转头远眺,恰巧看到易家怡和徐少威一前一后走出施勳道2号别墅。
她脸上似乎没有带什么表情,只是一边捧着自己那个小笔记本,一边记东西,一边时而转头与同行的军装警徐少威对话。
十一是个情感非常丰富的人,敏感的孩子能在探案过程中发现更多信息,但也因为看到的比他人多而更容易不开心。
但她同时又是个非常专注、纯粹的人,且足够热爱这份工作,这大概是她让自己保持阳光心态的秘诀吧。
曾经的他,可没做到易家怡这一点……进入CID几个月,还能脸上常挂笑容。
“很有道理,这个角度很适合管理人才时因材施教。”邱素珊点点头。
“回头十一升沙展了,你可以满满跟她讲这个角度,拆分成小故事,她会听得更明白。”
邱素珊转头,盯了方镇岳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意味深长道:“还是你慢慢教给她吧,你总结出来的内容,肯定比我讲得通透。再说你只是升职,又不是去了国外再也不回来之类,不要搞得像交代遗言好不好啊?”
“喂!”方镇岳眉头倒竖,就算他不是九叔,也会觉得晦气好吗,“回去立即到我们办公室,给关公烧香道歉,知道吗?”
“哈哈,知道了,阿sir.”邱素珊笑着摆摆手。
“……”方镇岳挑眉盯着她的表情,却没有转回视线。
他仔细打量她表情,自己是要升调离开了,最近多少有点伤感,邱素珊是怎么回事?
他总觉得今天的madam……怪怪的。
“这么喜欢观察别人?”邱素珊似怕被看出什么般,转移开话题。
“做探员的,需要了解凶嫌、了解目击证人、了解受害者,分辨他们的谎言和真话,了解他们的话外之音,懂得他们表情代表的意味……这么多要求,不好好观察他人,怎么干这分差啊。”方镇岳终于收回打量的视线。
“是啊,过一阵子英国有一个深造课程,犯罪心理学,我想去学一下,已经报了名。算一下那个时间,大概也是你升为见习督察前的休假期,帮你报个名,也去学习下吧。”邱素珊伸手撑在这一片区80cm左右的栏杆,向前展望俯瞰视角下的香江。
“课程时间很久吗?”即便升为督察重新起步,过去的组里仍有许多挂念,他还不想离开太久。
“是个短期课程,一个月以内。”
“好啊,多谢madam。”
“不必客气了,以后大家都是督察,没有上下级关系,你不必叫我长官,我也可以心平气和地向你学习一些东西了。”回想给方镇岳做长官的这些年,倒反过来跟他学习到许多东西啊。只是以前自持身份,总不好向他说她这个madam在跟他这个沙展学习吧,好掉身价的。以后倒没有这些顾虑喽。
“不能这么说,你要升高级督察嘛,还是长官啦。”
“又不是总督察,咱们除了工资有点高低之分,其他没差别啦。”
“我也向madam学到许多东西。”
“哦?”邱素珊立即来了兴趣。
方镇岳伸了个懒腰,开口道:
“当领导有时候不需要事事争先,尤其不需要跟自己的下属探员争啊。
“要给其他人闯祸的机会,让他们放手去做,懂得从中汲取教训,学会道理。也要给下属立功的机会,让他们品尝荣誉和成就感,激励上进心。
“我知道我们合作的这几年,你帮我补了很多篓子,也给我让了许多次路。
“很多时候那些工作你又不是不能做,但你很懂得,即便是上下级关系,也要互相尊重,各得其所啊。
“警队体系里,本来就不是只有会办案才是称职和优秀,madam是一个优秀的长官,我真的有在跟你学习,如何跟下属的探员们相处。”
邱素珊嘴上虽然不说,但跟他互怼了这么多年,忽然被得力老部下这样夸,心里其实已经乐开花啊。
“以前没发现你会一口气讲这么多话啊,怎么忽然不当cool guy,这么心平气和跟我聊天啊?”她弯腰撑臂在栏杆上,下意识通过调侃来遮掩自己的得意,到底没说出‘多谢’二字。
方镇岳笑笑,并不在意她的言不由衷。
伸手望向崖坡边护栏外的一棵树,示意邱素珊看,随即道:
“看到那个地方吗?
“我刚做CID警探第二年,总队军警运动会,我输给中区警署的一个沙展。那天晚上,我站在护栏外那棵树边的平地上,淋了半夜的雨。
“实在是个好胜心过强的人,过刚易折是真的,很容易似九叔那般啊,经历巨大的挫折后,从最热血的探员,变成最懒怠沮丧的人。
“后来进了B组跟你,发现很多时候我抢了你的功劳。
“带队工作有时甚至不向你汇报,你也并不在意。”
邱素珊转开头,背对着他撇了撇嘴。
怎么可能不介意啊,超生气的好嘛。还为此拉朋友去喝酒,全程痛骂他啊。
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啊,他办案那么神勇,难道要她为了逞官威就打压他吗?她倒也不是那么没品的人呐。
“那时我很不懂啊,有时候会想了,难道madam不会害怕被别人看扁吗?
“后来慢慢地发现,原来这样从容不争的人呢,我也并不会觉得你弱。相反看过你的履历,跟你共事得久了,我就知道,原本你也是个很强很拼的警探。
“只是你懂得适应环境。”
方镇岳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回想过往岁月,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
“当我也懂得尊重你,明白哪怕很多事你没有争强好胜,我仍会觉得你很强时,才真的明白,即便我输一场,即便我不去事事争抢,他人也不一定就会瞧不起我、觉得我弱。
“……然后是慢慢放下一些偏执,慢慢脾气变好一些。”
“听起来像是你老了。”邱素珊垂下眼眸,人都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学会与自己和解。
跟自己相处好了,才觉得平和。
“也老了,的确没有初入警队时的张扬奋进,但也挺好吧。
“你回想一下,我刚进组做沙展的时候,手底下哪个探员不怕我?当时还跟三福打过架啊,为此你扣了我半个月的配枪。不过之后三福见到我,没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服气了……”
“那不是你打服的,不要胡乱总结经验教训好不好啊?是三福看到你厉害,慢慢甘心为你鞍前马后嘛。”邱素珊站直身体,轻轻踢了踢马路边的石子。
回想以前虽然鸡飞狗跳,倒也很痛快似的。
“现在B组不就好很多了,我不需要那么蛮横凶狠,也让大家好好做事啊。”
忽然讲这么一大通话,居然有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观感。
方镇岳想到自己刚刚才斥责madam晦气,这会儿自己怎么也想一些有的没的霉气话啊。
看样子回去真的要好好拜拜关二爷了,不然真怕B组好进不好出哇。
转头伸长手臂,拍拍邱素珊肩膀,“这些年,多谢关照啊,长官。”
“……”邱素珊抿唇,忽然就很感动,眼框都要泛红。
也不知是因为回忆过往,还是因为这头野兽忽然搞煽情。
为了维持劲飒女长官的形象,她又强忍情绪,深呼吸,努力扬起笑容。
一直以来,她也很担心自己的风头被他抢啊,害怕自己一直不在一线,会不会能力生疏。独自一人时,也时常因为自我怀疑而狼狈不堪。
没想到在他眼里,竟是个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的帅气女督察吗?
实际上,哪有那么轻描淡写和潇洒呢。
她转过身,朝方镇岳伸出右手。
两人用力相握,大有一种一笑泯恩仇之感。
“我去跟他们走访问询了,你要一起,还是在这里等我们?还是先回去?”方镇岳收回右手,站直身体,转头瞧见易家怡和徐少威走出施勳道4号,心思不自觉便跟着案子跑了。
“我回警署,有事去找黄警司。你去忙吧。”邱素珊点点头,在方镇岳离开后,她转身面向崖坡外的海湾和城市。
对于接下来的选择,她本来充满忐忑,但忽然之间又被注满力量,觉得自己行了呢。
说起来,方镇岳这个人虽然总是一意孤行,常常闯祸让她难做,看起来又凶横又强势,实际上静心相处下来,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转身走向吉普后方的红色轿车,拉开车门时风卷进去,将她放在副驾上的文件吹的哗啦啦响。
一直不敢提交的申请,一会儿就交给黄sir了吧。
坐上车,拉好安全带,踩着刹车拉下手刹,启动,发动机发出嗡嗡声,逐渐松开刹车,慢转方向盘调头时,她目光扫见刚才方镇岳指给她看的栏杆外的树。
树边的确有一个平坦的区域,可以站人。
方镇岳曾说很久很久以前,他因为输给别人,独自站在那里淋雨。
那时是什么状况呢?站在栏杆外,面朝着跌下去可能会粉身碎骨的崖坡,憋着情绪被雨淋,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什么会输吗?
拉动方向盘的手忽然回正,轿车于是改变主意,先不掉头,反而直行向前了一米多,更靠近那棵树。
探头去望,便见树边那块平坦区域被踩得实实的,好似还有脚印。
像是常常有人来这里站一站似的。
常来啊?
邱素珊抬头望向崖坡外,想象一个人站在树边,仰头展望时的心情。
静停了几分钟,她才松刹车,再次转方向盘。
轿车掉头,直奔山下。
转过大弯时,邱素珊透过后视镜,最后看了眼那棵树。
原来这世上没有人天生潇洒。
都是一边偷偷狼狈着,一边佯装潇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