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骨生迷
不等江月回答,她又接着道:“带我去见大老爷吧,我都说。”
谢家大老爷和二老爷就等在偏院的堂屋等着听消息。
素银被搀扶着出来后,便直接道:“大老爷让人去拿我,想来已经是知道了。事情都是我做的,是我唆使成哥儿在路上来回折腾,也是我跟大夫人提议,说知道望山村附近有适合落脚的小院,后头的蒙汗药是我下的,老夫人也是我害的。”
听到她这般直白地供认不讳,谢家众人,包括已经对素银生出怀疑的谢家大老爷,都不禁变了脸色。
“素银,你……”谢家大老爷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愣了半晌,才接着道:“你是如何加害母亲的?”
这算是众人心中最不明白的地方了。
素银忽然笑了,她拿出方才吐出来的那个模样奇特的银铃,“这个,是我从老夫人的佛室里偷的。”
谢老夫人的佛堂不许旁人出入,但有一年,成哥儿忽然发了烧,连着几日都不见好。
谢老夫人就让素银把成哥儿连同被褥抱进了佛室,乞求神佛保佑。
后头成哥儿醒了,发现自己在他祖母从不让他涉足的佛室——他那会儿才两岁,正是任事不懂,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
他趁着老夫人不注意,拿了佛龛上供奉的一个银铃。
那银铃十分奇特,没有铎舌,却能响动,而且还能传播得甚远,成哥儿觉得太新奇了,非闹着要把它带出去。
但谢老夫人却是大惊失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严肃叱责了成哥儿,而后将成哥儿送了出去。
回来后委屈坏了的成哥儿自然把这件事告诉了素银。
其实知道这件事的也不只是她,还有其他丫鬟。
可丫鬟们都不上心,因为她们当时就守在佛室外头,根本没听到什么铃音。
她们只当时成哥儿烧糊涂了,做了个怪梦,不然谢老夫人怎么可能因为一个铃铛,叱责他呢?
但素银知道成哥儿不是乱说,因为她也听到了。
这件事在她心里埋下了种子。后来她哄着成哥儿具体描述了那银铃的模样,而后休沐的时候去了外头的银匠铺子,借用了器具,用自己的巧手做了个差不多的。
再之后,便是苦等了许久,等到成哥儿自己都不记得那银铃了,才终于等到一次机会——几个月前,守佛堂的丫鬟吃坏了肚子,喊她临时顶会儿差事。
她便趁机进入了佛室,将自己制作的银铃和那个调换了。
做完那桩事,素银心中也忐忑了好一阵子,因为她虽然自小做惯了类似的活计,但制作的银铃只能说样子像了个八九分。而里头的构造,她根本学不会,很容易被识破。
可后头居然相安无事。可见谢老夫人只是供奉那铃铛,而从来没有去仔细检查过。
但这件事迟早要露馅,所以素银不敢耽搁,同成哥儿说起外头好吃的、好玩的,又遗憾地说:“其实年节上外头最热闹不过,可惜少爷不能跟着老爷夫人他们回乡祭祖。”
成哥儿果然意动,说服了谢老夫人让他回乡。
于是后头按着她的计划,谢老夫人果然什么都没带,匆匆忙忙地从府城赶了回来。
而她则只需要趁着谢老夫人身体不适之时,在她的院子里用那银铃制造声响。
那银铃那般巧夺天工,声音也是天下独有,本该在府城的佛室里,却忽然在这县城响了起来。
加上连素银也不知道的、谢家老夫人似乎对这个铃音莫名忌惮的原因,谢老夫人毫不意外地因为情绪起伏甚大,病得越发严重。
素银恶狠狠道:“若不是江娘子,若不是今晚珍珠和檀云今晚非拉着我说话,那老婆子早就……”
听着她要对谢老夫人出言不逊,谢大老爷立刻打断道:“母亲待你不薄,成哥儿更是把你当成半个亲娘,你怎么会做这种事?”
“待我不薄?半个亲娘?”素银苦笑,眼里骤然落下泪来,愤恨地道:“可我本不想要这些!”
银匠靠手艺挣钱,比地里刨食儿的庄户人家日子好不少。
可是那年,素银的爹吃多了酒,从城里回村的时候摔断了一只胳膊。
阖家就指着他的手艺过活,突然断了进项,又交付出去一大笔医药费,且素银他爹未来至少两三个月,不能再做精细活儿。
而一大家子那么多张嘴,总不可能几个月不吃饭。
所以家里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把年纪适宜的素银嫁给员外当小妾,用员外家给的聘礼来度过那个难关。
素银当然不愿意,她早就和表哥情投意合,互许了终身。
表哥是读书人,搬去了府城,说他日考取了功名就回来寻她。
于是她趁着夜色,揣上了几十文钱,跑去了府城,寻找表哥。
那是素银第一次出村,这才知道府城这样大,光知道表哥的姓名,根本寻不到人。
她的钱很快花完,听人说府城里头的大户人家招工,她便也跟着去了。
去之后,才知道是闹了乌龙,谢家招的是奶娘。而且一旦招上后,就不能轻意辞工,得陪着谢家少爷长大成人。
她当然不愿意,便婉拒了这份工,另外去寻了其他活计做。
皇天不负有心人,几天后,在一个吃食摊档上刷碗的素银恰巧遇到了表哥。
表哥说他在书院里头读书,在外头没有落脚的地方安顿素银。
素银也不在乎,用做工的银钱租了个最小的屋子,等着表哥书院休沐的时候来寻她。
他们二人本就郎有情、妾有意,且脱离了长辈的管束,干柴烈火的,也就有了逾矩的亲密举动。
可就在不久之后,素银一次心血来潮,去书院给表哥送饭,听人说了才知道表哥确实是这书院的学生不假,但他资质平庸,能进那书院读书,全是因为他跟山长的女儿成婚,成了山长的女婿。
素银立刻找到了表哥对质。
昔日温柔的表哥瞬间变脸,说既叫她发现了,他也无话可说。他不可能为了素银休妻,甚至连纳妾都不可能——山长家风清正,不会允许女婿纳妾。
他还让素银想告官直接去告便是,“我本也无望考取功名,说出去,也不过是一桩表兄表妹的风流韵事。而你却会落得个无媒苟合、自轻自贱的名声……你家里那么些个兄弟姐妹,都会多出一个坏了名节的姐妹。我没记错的话,你家里好像还想让你弟弟读书,怕是这辈子再不用想了。”
素银方寸大乱,翌日做工的时候也犯了个错,让人辞退了,她仓促之间便回了村里。
因她私自出门,那员外已经在这期间娶到了小妾,家里长辈都都气疯了,回来后止不住对她一阵打骂。
也就在那时候,素银突然晕倒了。
家里银钱不凑手,也没人为她请大夫,只把她抬回屋里。
后头还是素银醒了,家里人让她去给她爹抓药,她央着大夫给自己瞧了瞧,才知道自己怀了孕。
她那会儿真是六神无主,也不敢跟家里人说,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很快,谢家来了人,指名要让素银去给谢家少爷当奶娘。
素银的家里人这才知道她去了一趟府城,居然还有这么一番造化。
面对谢家丰厚的赏银,他们千恩万谢,根本不听素银说话,就把她塞上了谢家的马车。
说到这儿,素银的眼泪滚滚而落,一时哽咽。
谢大老爷叹息道:“可就算当初你留在家中,你那表哥也不会回心转意,且你家中若知道你未婚有孕,怕是更不会容你。”
“是啊。”素银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所以我那时候并未心生怨恨,甚至求到了谢老夫人面前,将我所经历之事如实相告。”
对于素银来说足以颠覆人生的大事,对阅尽千帆的谢老夫人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风浪。
她让素银安心,还说若她准备把孩子生下,将来等孩子出生,和成哥儿作伴。
但到底未婚生子,对于时下的女子来说,是一个难以抹灭的大污点。
所以她让素银先保住这个秘密,来日由她来想办法,寻个老实可靠的小厮同素银假成婚,不会让那个孩子生下来就被人耻笑。
素银对谢老夫人感恩戴德,满心满眼期盼着谢老夫人口中说的‘来日’。
可就在不久之后,素银的肚子渐大,却忽然出血不止。
她不敢声张,求见同住一院子的谢老夫人,央求谢老夫人为她请了大夫。
大夫过来的时候,素银已经晕死过去,却因为实在对腹中孩子放心不下,咬破舌尖,强撑着让意识清醒。
大夫诊治过后,她听到前头说得好好的谢老夫人却忽然转了口风,吩咐大夫道:“这孩子既来路不正,此时突然这般,想来也是同她没有缘分,便不要留了。”
大夫犹豫:“她身子骨弱,流了这个怕是往后再也不能有孕。”
老夫人说不妨事,“她是成哥儿的奶娘,只要她好好照顾成哥儿……”
“是啊,只要我好好照顾成哥儿,我再也不能有孕又何妨?没了自己的孩子,不是才能无牵无挂,一心扑在成哥儿身上?”素银红着眼眶怒目圆瞪,声音一声比一声尖锐,“是她翻脸无常,杀了我的孩子,让我这辈子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这……”谢大老爷顿了半晌,道:“我母亲无缘无故害你的孩子作甚?想来那会儿就是保不住了,她才在你昏迷的时候做了主,以你的性命为先,怎么会怪到她头上?”
“我怀孕的事情没告诉过任何人,只告诉了老夫人。到了谢家之后,也是跟着老夫人吃住,平白无故的,怎么会那般出血如注?”素银咬牙切齿道,“何况,何况那大夫给我灌药之前还说过一句——幸亏老夫人早就让他准备好了堕胎药,否则仓促之间还真不好寻!”
这话一出,谢大老爷等人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古怪。
谢家子嗣单薄,谢老夫人提前让大夫准备堕胎药作甚?似乎还真的只能是为了素银而准备的。
“那药确实是给你的不假。”笃笃的拐杖声响起,已经清醒过来的谢老夫人在妈妈的搀扶下过了来。
谢家众人连忙起身,将老夫人迎到堂屋的主座上。
谢老夫人面色略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明,坐下后缓缓道:“你那孩子,我本就知道很有可能出问题,所以提前让人准备了药。”
“如果不是你对我下了滑胎药,你怎么会知道?”
谢老夫人道:“表兄妹结合,所孕育的孩子本就比一般的孩子容易得病,胎死腹中。”
“怎么可能?表兄妹成亲,那是亲上加亲,古来有之!”
素银并不相信,谢家其他人虽然以谢老夫人马首是瞻,但此时却也没有盲目附和,因为这时候他们的想法跟素银是一样的。
谢老夫人并不跟她争辩,只是看了江月一眼。
江月便出声道:“我不是偏帮谁,只从医者的角度出发,谢老夫人说的确实不假。亲上加亲,对子嗣确实不好。我曾见过这样的病例。”
素银才被江月救回了命,且也知道她是才来谢家的,并不算谢家人,没必要以医者的身份帮着撒谎,她没再怀疑这个,只道:“那我那孩子就算真的有问题,但怎么会在那一夜忽然腹痛难忍,难道你敢说,不是被下了药?”
“你那孩子确实是人为所害,但若是我动手,何至于用那种差劲的药,让你差点一尸两命?”谢老夫人幽幽一叹,“那日你不止吃了谢家的饭食,你见了来探望你的娘家嫂子,吃了她带来的村里特产。”
“确实有这桩事,可他们并不知道……”说到这儿,素银猛猛打了个寒颤,“他们知道了?”
谢家老夫人再次叹息出声,“你的孩子落下后,我让人去查过——那表哥当时说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可不过是强撑罢了。后头寻你不着,便也怕了,跑回乡间去寻你,在你家人面前露了口风。加上你回到家的那段时间,行为举止怪异,你母亲就猜到了。他们并不知道你已经同我如实相告,怕你因为肚子里的孩子丢了谢家的活计,便自作主张,在给你带的东西里头放了虎狼之药。”
“不、不可能。”素银惊惶地连连后退,最后跌坐在地上,过了好半晌才讷讷地问:“那为何……为何不告知我?”
“当时你醒来,并没有表现得对那个孩子十分在意。想来是你以为是我落了你的孩子,不想让我看出端倪,才强撑着伪装成那般。可我不知,只以为你是因为被负心人伤了,所以对那个孩子无甚感情。”
谢老夫人再聪明厉害、再观察细致,也总有力所不及的时候,说到这里,她又是一叹,目光深远地看着素银,好像在看她,又好像不是,“再者,若是告诉你了。一辈子活在对亲人的怨恨中,到了白发苍苍的时候,转身看去孑然一身……这种苦楚,素银,你承受的住吗?”
显然,素银是承受不住的,她此时已经躬身趴伏在地上,指甲抠进了砖缝之中,满手的鲜红。
十指连心,但她似乎感觉不到指尖的疼痛,呜咽道:“那我这些年的恨算什么?算什么?!”
时哭时笑,状似疯魔。
“把她带下去吧,天亮了送她去见官。”谢老夫人吩咐道,“另外还有她这几年的工钱,我特地说给她都攒着,等她要时才给取用,也不许她家人再来探望。所以一分一毫都没有用到她家人身上,一并给她结算了,让她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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