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年烈酒
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了进来,轻声呜咽,搅动光下万千浮沉。
崔英把坐垫放到塌上,屈膝坐下后便将手搁在了坐塌中间的方几上,然后抬头看着沈姝从容地弯了弯眼角,不答反问:“妹妹可否先告诉我,你为何会认为柳家娘子和张家娘子之死是裴少卿克妻之故?”
“此事哪有为何?长安城中的待嫁娘子没有哪家不知此事,六姐姐,你可是不信我?”
沈姝鬓发凌乱,外袍松松散散地披挂在肩,闻言有些急切地走到崔英跟前,任凭未穿绣鞋的双脚踏在熏香灰烬之上。
衣带飘风,刹那间刮起灰烬上旋,在浮光之下不消片刻便与尘埃交融。
一道极浅淡的余香却在此刻忽然钻进崔英鼻息,有点甜,如在远处闻到糖蜜化开,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沉木燃尽的木屑香。
崔英眸光一凛,忽然想起初遇裴君慎那日在他身上闻到的味道——微甜,仿若花蜜,却又有一道清幽木香缠绕其中。
难道……
“六姐姐,难道你真不信我?”
见其沉默不语,沈姝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气,圆眼怒睁,直勾勾地盯着崔英。
崔英猝然被沈姝拉回神思,看着她因生气而微微泛红的脸,急忙出声安慰道:“沈妹妹误会了,我不是不信你,方才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向你解释我心中所想。”
沈姝这才消了些气,长袖一甩坐到方几另一侧,双眸定定望着崔英道:“那六姐姐心中,到底是如何看待此事?”
还能怎么看?这种事崔英当然是不信。
穿越时空这件事虽然打破了她固有的科学世界观,却并不代表“命硬克死人”这种封建迷信观点就是正确的。
倘若每个无辜枉死之人都叫人们冠以“被克死”之名,那真正的害人凶手岂不是一辈子都会逍遥法外?
只不过这些话,崔英没办法对沈姝直说。
默了默,她轻叹口气问沈姝:“你可知三年前,家中曾为我说过一门亲事?”
“三年前?”沈姝秀眉轻竖,摇了摇头:“此事,妹妹不知。”
她只知道六姐姐四年前在长安被迫和姜家登徒子定下的那门亲事,好在姜家多行不义必自毙,没过多久便因谋反落败被灭了满门,六姐姐这才幸免于难。
崔英杏眸轻眨,又道:“那你可知如今柳相幼子柳安之妻是我的妹妹?”
沈姝微怔,忽地想到什么关窍:“六姐姐的意思是,蓉姐姐她?”
“嗯。”崔英轻应一声,又道:“七妹乃是陈姨娘所生,在前年春三月便及笄,沈妹妹,你说谢氏为何会在七妹及笄之后才把她认在自己名下?”
其实四年前柳安看上“崔英”这件事并不算是秘密,只是当年在位的还是徽帝,柳相也还不是柳相,只是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即便柳安有心也无力和姜明相争。
直到后来徽帝亡、姜氏谋反,彼时还是太子的李玄贞平定叛乱、恒王李晖登基为帝。
柳安备受李晖宠爱的长姐成了皇贵妃,他的父亲成了当朝宰相,这才又惦念起当初在永乐公主府惊鸿一瞥的崔家六娘子。
只是彼时朝局初安,百废待兴,柳相和柳贵妃都无暇顾及他的婚事,他便将心事又按捺了一年。
及至次年初秋,柳安才向柳相禀明他看中了崔家六娘,欲向崔氏提亲。
这原是一门好亲事。
柳家门第单薄,即便柳贵妃备受李恒宠爱、柳守成已官至宰相,可若想绵延门楣,光耀祖祠,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是以若能与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结为姻亲,那对柳家而言,绝对是事半功倍的大喜事。
只不过……崔家六娘却不在柳守成看中的儿媳人选之列。
他不同意,柳安一气之下便自己跑去了安平求见崔霖,言明他想求娶崔英之意。
崔霖此人虽然惯来风流不着调,但在儿女亲事上却丝毫不含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官籍在册。
如此,才可结亲。
所以崔霖既没有答应柳安,也没有一口回绝,而是先将此事书写成信送往长安与长兄崔霁商议此事。
可长安远在千里之外,书信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二十日,待崔霁让崔霖先行确定“崔英”心意,然后又与柳守成斟酌斡旋终于商定两府亲事时,日子已足足过去半年。
二月凛冬,寒风瑟瑟。
簪秋说“崔英”看到崔霁“婚事已商定”的信时,脸上久违地露出了笑。
谁知世事难料,柳守成好不容易同意了这门亲事,柳安却变了心,转而往家中去信求娶崔氏七娘崔蓉。
柳守成对儿子不再执着于崔氏六娘这件事很满意,唯一不太完满的是崔蓉虽是崔氏女,却是陈姨娘所生,并非崔氏嫡女。
不过此事与崔氏六娘身上的问题相比,便是不值一提。
“怪不得!怪不得蓉姐姐嫁进柳家半年便诞下一女……”
经崔英这般一提点,沈姝霎时恍然大悟:“那时蓉姐姐说她是不慎摔了一脚才早早生下小玉儿,可我瞧着小玉儿白白胖胖,一点也不像不足月的孩子,没想到竟是、竟是这般缘由。”
沈家家宅简单,沈侍郎虽有一侍妾,但那侍妾老实本分且膝下无子,所以沈姝从小便生活在父母兄弟的宠爱纵让之中,从未经历过这种内宅阴私之事。
在今日之前,她经历过最可怕的事,便是那年在永乐公主府的后花园假山看见崔英被姜家登徒子欺凌。
但……沈姝转念一想,秀眉就又蹙起:“六姐姐,你莫要糊弄我,如此听来的确是六姐姐受了委屈,可此事与你信不信我有何干系?”
崔英失笑:“当然有干系,你知道柳家不愿娶我的原因是什么吗?”
沈姝唇线微抿,“还能有什么,自然是那负人心移心别恋。”
崔英摇摇头,双眸望向光下浮尘:“不是,是他们道我不祥。”
因为不祥,所以“她”的母亲在生下她之后不久便因病早逝。
因为不祥,所以裴家才会被人污蔑谋反,满门横死,只留下裴君慎一个遗孤。
因为不祥,所以姜家才会在姜明和她定亲之后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因为不祥,所以柳安另娶他人,不是负心,而是为家族割舍挚爱。
多么可笑。
又多么荒唐。
却从无人辩驳。
崔英怅然回眸,定定望着沈姝:“若我相信柳家娘子和张家娘子是因裴少卿命硬克妻而死,是否也应该相信——我的确不祥,不该苟活于世?”
沈姝:“……”
沈姝怔住,苍白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到底该说什么。
那柳安分明是自己变了心,为何要说六姐姐不祥?
就因与六姐姐定过亲的姜家登徒子惨死吗?可那又和六姐姐有何关系?
又不是六姐姐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谋反的!
分明是他们姜氏一族狼子野心!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
如此沉默良久,沈姝那双原本充满绝望与哀伤的眸子里忽然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她看向崔英,字字掷地有声道:“六姐姐,你要活着,你要好好活着。”
“今日之事是姝儿鲁莽,不该尽信外头传言,还请六姐姐一定不要往心里去。”
“日后若有人胆敢在我面前说六姐姐半句坏话,我定打烂他的嘴!”
“嗯,好好活着。”
崔英听她声音这么铿锵有力,自进屋以来便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笑道:“不过我们要说好,我活着一天你就要活着一天,日后若有人欺负我,你得为我出气。”
“这是当然,我——”
沈姝立即应声,话说一半却忽地想到了什么。
六姐姐这般说,难道是一早就看出她有寻死的念头?
脚边不知从何处钻来的凉风莫名没了动静,日光斗转,此刻刚好穿过窗棂静悄悄地分成了两缕,不偏不倚,一缕落在沈姝身上,一路落在崔英身上。
秋蝉轻鸣。
沈姝听着蝉鸣声转头望向窗外的光,思绪骤然清明,忽地没头没脑道:“六姐姐,我们去树下听蝉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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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罢了罢了
◎再强撑下去只会换另一种姿势丢人。◎
申正时分,微风里渐渐浸出些凉意。
午时嘹亮的蝉鸣声这会儿其实已趋近于无,只断断续续地还有两只秋蝉轻鸣。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卧房门缓缓打开,沈姝驻足门前看向石亭下殷切等待的父母。
“姝儿!”沈夫人最先从惊讶中回神,呼声响起之际便踉跄着冲向沈姝,沈侍郎则一脸着急又后怕的紧随其后。
沈姝咬了咬唇有些羞愧,爹爹娘亲这般珍她重她,她却因区区登徒子轻薄就寻死觅活,真是被鬼迷了心窍。
不过她心里知道这些,面对沈夫人和沈侍郎时却不太能说得出口,听着沈夫人和沈侍郎一声又一声的关切,沈姝好半晌才红着脸憋出来句——
“娘亲,爹爹,我饿了。”
“饿了?”沈夫人一听当即便唤来平日跟在沈姝身边伺候的朱焦,急声吩咐:“快去厨房取些姝儿爱用的吃食来。”
自打出了昨夜的事,沈姝便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吃不喝,沈夫人早就命厨房备着女儿平日爱吃的东西,想得就是等沈姝有胃口时不必等待,想吃就吃。
崔英在一旁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不禁想起曾经她放假回家时老爸老妈的模样,他们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嘘寒问暖忙前忙后,一个沉默寡言默默支持。
可她这厢怀念往昔,沈姝那厢却有些经不住沈夫人的念叨,没一会儿便转移话题道:“娘亲,爹爹,你们别只顾着我,方才六姐姐为了救我扎伤了手,你们快让人请大夫来。”
“什么?六娘受伤了?”沈夫人这才将心神从女儿挪开一些,看向女儿身后的崔英:“六娘伤到了何处?”
“不碍事。”崔英回神,抿唇笑道:“一点小伤,找块纱布包上就好。”
“六姑娘切莫大意,既受了伤,便该仔细清理才是。”
石亭之中,裴君慎闻言眸光一深,立即朝崔英大步走来。
他原本想留给沈侍郎夫妇和沈三姑娘一些时间相处,待他们情绪平复再提询案一事,如今却生出一丝悔意,方才崔六姑娘在卧房中她“无事”时他便该有所察觉。
及至房门前,裴君慎看见崔英那只被鲜血横流的手,眉心更是紧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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