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沉知
心口?猛地?一疼,几经犹豫后高公公俯下?身,伸手将面前那双未能瞑目的眼?睛轻阖住。
他推开半掩地?殿门,抬脚迈了进去。
殿内烛火燃尽,唯余两行泪。
床榻之上,身着龙袍的帝王面容狰狞地?躺在那里,生前似是受了生不如?死的折磨。
这样的死状他不是第?一次见,这些?年跟在光承帝身边替皇帝料理?人不计其数,时候久了,他看着每一个如?花似玉的容颜因受着千机饮折磨而?变得面目全非。
他平静地?看着旧的人离去,新的人再填补进来。
他安慰着自己,那些?都是光承帝造下?的杀孽,跟他并无干系。
可午夜梦回他扪心自问,当真毫无关系吗?
他不是发号施令的人,却是了结一个个生命的刽子手。
七皇子不会放过他,宸贵妃亦是不会饶恕他。
兴许阿鼻地?狱才是他应当去恕罪的地?方......
高公公转身行至殿门前,他立在石阶之上。
暖阳透过云层照射过来,刺得高公公有些?睁不开眼?睛。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眼?望去这生活了一辈子的皇城,神情恬然自若。
小?福子腹中插着的那把剑刃上闪着幽蓝色的光芒,高公公将剑刃抽出,摸了摸小?福子的脸,柔声道,
“别怕啊,干爹来陪你们?了......”
举刀向胸,再无留念。手起刀落间只觉得胸膛一片冰凉,并无太多鲜血流出。
院中日光渐盛,高公公仰起脸,头顶的朗日将他的影子不断拉长,直到一点点倒了下?去。
......
城门已开,埋伏在禁卫军大院的私兵被玄甲军尽数伏诛。
玄甲军将士正井然有序地?押着参与谋反的人员,送往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镣铐摩擦地?面的声音不绝于耳,萧珩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上了城楼。
楼顶视线开阔,能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
不过这于现在的他而?言,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还是立在栏杆边朝远处眺望着,听着周围的响动?声,仿佛这样就能知晓下?面发生的一切。
光承帝已死,成王败寇大局已定?。
好像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或是庆祝,或是忙碌。
而?他却像是个游离在身边事之外的人,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前世,在登基之后没有许明舒的每一个日子,他活在深深的自责与懊悔中,那时的他方才发现,皇位江山同他的小?舒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生命中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是许明舒陪着他一路走来的,如?同暖阳般滋润着他。
他早已经习惯了借她取暖,有她相伴的日子。
只要她在,他便不是碾入尘埃自甘堕落的废人。
他的眼?中也再也不是一片黑白,他能挽弓射箭,能纵马疾行,能拥有一切重?头再来的勇气。
而?如?今,心里的那份执念断了,许明舒不再需要他。
两辈子,兜兜转转最终他还是坐上了被他厌恶的皇位,承受着无人之巅上的无边孤单。
许明舒说得对,伤害不会因为有理?由而?显得高贵,犯下?的罪孽亦不会因有心偿还而?抹平。
兴许是报应,亦或者是恕罪,需要两世偿还。
萧珩深吸了一口?气,正迈步上前时,踩到了残缺半边的石阶,脚下?一个踉跄。
身形晃动?间,一双有力?的手扶稳了他。
萧珩站稳脚步,朝那双手的主人望过去,道了一声:“多谢。”
面前人没有做声,扶着他的手臂也未曾收回。
萧珩似是能感觉的到,眼?前那道视线正笔直地?落在他身上,来人兴许已经猜到他眼?睛出现问题。
良久后,他听见那人沉稳的嗓音开口?道,
“雪大路滑,七殿下?当心脚下?。”
萧珩微微一怔,随即应道:“多谢侯爷。”
靖安侯垂下?眼?睫,松开握住萧珩手臂的手,道:“臣送殿下?回宫。”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城楼,靖安侯慢了一步跟在萧珩身后,萧珩能听见身侧有力?的脚步声。
待到宫道上的将士逐渐减少,靖安侯缓缓开口?,“臣的女儿自幼骄纵任性,此番,给殿下?添麻烦了……”
萧珩苦笑了下?,缓缓道:“侯爷应当知道,无论到什么时候我拿小?舒总是没有任何办法。”
他不是没有想过激进行事,大刀阔斧地?将她抢过来,可几经犹豫还是怕吓到她重?复上一世的悲惨结局。
他小?心谨慎地?一步一步向她靠近,想让她看见自己忏悔,赎罪的真心。
可那些?,如?今的许明舒都已经不在乎了。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侯爷。”
听见萧珩调转话题突然开口?,许侯爷一怔,随即道:“殿下?请讲。”
“若是再给侯爷一次机会,您还会从一众皇子中选择帮助陛下?去夺嫡吗?”
闻言,许侯爷沉默良久。
就当萧珩以为他回闭口?不答时,许侯爷沉声道,“臣会。”
萧珩停下?脚步,侧身朝靖安侯在的方向望过去。
“为何?”
靖安侯的目光越过层层宫阙朝北方望过去,似乎现在这也能看得清北境万里冰封的开阔平原。
“殿下?久居京城,想来未曾有机会亲眼?目睹过战争所带来的生灵涂炭,百姓饱受流离之苦。臣少时第?一次上战场时,见交战地?百姓易子而?食,枯骨中齿痕遍布。那时臣就在想,这天下?需要有一个真正明白民生之苦的人去做君主,造福苍生。”
许侯爷追忆起过往,目光中闪过几分动?容。
“先?帝的子嗣中,属陛下?过得最为孤苦,身为皇子却常常要忍受缺衣少食之苦,凡事都要靠自己去打拼算计才能有所得。在一众皇子还在文华殿听讲学时,领着闲差安稳度日时,陛下?需要起早贪黑的练功,去迎接北境一场接着一场的敌军进犯。”
靖安侯同萧鉴晟年少于战场上相识,时至今日许侯爷仍记得第?一次在营帐看见萧鉴晟时的场景。
他毫无形象地?同一众将士们?坐在地?上,喝着碗里没有半分肉沫的汤,对着面前的地?形图讲解地?格外认真。
提起排兵布阵来,眉宇间神色飞扬。
后来他们?常常在北境的草原上谈天说地?,提起苍生之苦时萧鉴晟言语中满是怒意与不忍。
许侯爷还记得,他咬着嘴里半块硬馒头,目光满是坚定?地?道:“总有一日我要这四境安稳太平,江南水患杜绝,百姓从此安居乐业。”
那时的许侯爷看着一腔热血,事事亲力?亲为的萧鉴晟突然觉得一朝天子就该是这般以天下?为己任,常怀赤子之心,为民谋福祉保国安民的人。
所以在当年夺嫡之争中许侯爷毅然决然地?站在了萧鉴晟身后,不是因为私交,也并非传言中的那般误打误撞,而?是许侯爷几经思索后的有意为之。
萧鉴晟初登基的那几年,加固长城防御外敌进犯,更?是治理?了困扰江南百姓半辈子的水患,一时间朝野民间满是赞誉之声。
想是他一个人站在最高处孤立无援,背后没有仰仗,对权利的把控也看得十?分重?要 ,总会担心朝中亦或者是京城中哪方势力?太过庞大威胁皇权,涉足朝政。
在位的这些?年,京城中世家重?洗过半,更?是制定?了官员满五年职位调动?的制度。
除却这些?,许侯爷发现萧鉴晟在位的时间越长,他心中的惶恐多疑不仅半分没有消退,反倒愈演愈烈。
时至今日就连枕边人,乃至骨肉至亲也全然在他算计利用之中。
记忆里那个躺在草原上,枕着北境的土地?,谈及理?想抱负时满是朝气的少年人,在一日一日的猜忌和惶恐中变了模样。
许侯爷深深地?叹了口?气,沉思良久后,开口?道:“殿下?,有句话本不该由臣讲,可时至今日臣还是想斗胆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向殿下?直言。”
萧珩抬首,望向许侯爷,“侯爷请说。”
“朝中世家若是过于庞大,臣子威权过胜,的确可能动?摇朝政危及君主,内阁同陛下?有心制衡这也在情理?之中……”
“玄甲军是建兴年间先?帝亲自组建而?成,不是许家人的军队,而?是君主是朝廷是天下?百姓的军队。臣承蒙先?帝厚爱,有幸接手玄甲军担任主将,保家卫国镇守边关。臣并非贪恋兵权,可臣扪心自问的确是留有私心。不愿看着玄甲军积攒百年的声誉毁在朝中一些?不了解战场,不明真相的人手中。他们?是保家卫国的将士,是英雄,英雄当马革裹尸战死沙场,而?非死于宵小?手中。”
萧珩心口?泛起阵阵苦涩,许侯爷的这些?话虽指向的是光承帝,可却也字字句句扎进他心中。
前世的他又何尝不是同光承帝一样,担心靖安侯手执兵权,功高盖主。
靖安侯去世虽非他之举,可动?心起念皆是有罪,他这两辈子都同清白二字无缘了。
“身为臣子,当为君主排忧解难,君主惶恐自然是身为臣子的过错。踏上九重?宫阙的这条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臣希望殿下?明白朝堂制衡固然重?要,但最为关键的是作为君主在臣子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和力?量。为君者需得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方可得天下?人信服。”
这些?话原本是他作为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作为朝中的臣子应当规劝于萧鉴晟的话,可如?今看来没有这个机会了。
许侯爷郑重?地?朝萧珩行了一礼,“臣今日言语冒犯不和身份,还请殿下?见谅,常言道一失足成千古恨,臣不想殿下?今后在这万人之上无人之巅行差踏错,臣希望殿下?能成为一位盛世明君。”
萧珩隐隐听出许侯爷话中隐藏的深意,正欲开口?劝阻时,一块质地?冰凉的东西被放进掌心里。
萧珩心口?一凝下?意识的攥拳,掌心中勾勒出玄甲军兵符的模样。
“侯爷……”
“臣年迈且伤病缠身,如?今沿海北境战事皆被治理?,四境安稳,臣也该卸甲归田去陪伴家人,过一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萧珩握着兵符的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那双不能视物的眼?睛如?同被人生剜一般地?疼。
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人觉得讽刺,前世费尽心机想夺得的兵符,如?今这般轻而?易举的拿到了,还是靖安侯双手奉上。
他一步错,步步错,直到最后满盘皆输,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他垂下?眼?睫,忍着胸腔中的气血翻滚道,“侯爷的肺腑之言,我铭记于心。”
靖安侯神色缓和,朝他拱手行了一礼,道“七殿下?保重?,臣先?行告退。”
彼时天光已然大亮,许侯爷迈出宫门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爹爹!”他抬眼?,看见许明舒和邓砚尘站在马车前朝正朝他招手,周围还有许久未见的长青,黎瑄,沈凛。
紧绷地?心神在这一刻松缓了下?来,许侯爷嘴角染上一抹笑意,迈步上前张开双臂任由许明舒扑向他怀中。
多日以来的委屈像是终于寻到了宣泄的地?方,许明舒靠在父亲坚硬的盔甲上,喉咙间的一声爹爹变成了哽咽。
许侯爷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好了,都是大姑娘了还要撒娇,小?心砚尘看见了笑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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