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陛下请说。”
皇帝眉目间有心痛和伤感一闪而过,但最终凝成皇帝的坚毅无摧,把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朕让青雀做濮王不过是让他之后好过一点——今岁元日朝会,朕会昭告群臣,终朕一朝,濮王不得再回长安。”
长孙无忌怔住了。
陛下竟然真的舍得……
皇帝握住案上的玉玺,看着长孙无忌道:“朕能做的,就只是这样了。为天下安宁。朕与青雀的父子之情,也只有如此了。”
长孙无忌默默把皇帝的手书再收回来,行礼道:“陛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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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是等段志冲事都平息后,才想起来要跟媚娘说崔朝事。
两人原本正用长长的铜签子,穿着年糕在火炉上烤着吃。
姜沃就把当日‘翠涛酒事件’说了一遍,然后跟媚娘道:“姐姐,以后真是不能再随意饮酒了。”
见媚娘有些听住了,连手里的年糕都忘了翻面,姜沃就给她翻了一下,然后用小毛刷再刷了一点蜂蜜上去,满足地见年糕出现了一点焦黄色。
媚娘显然注意力已经不在年糕上了,她先是点头:“若是崔郎的容貌,倒也真是很好,每日见了也赏心悦目的……”
然而点头点到一半就反应过来了:“可他家中也太麻烦了。就算他那个堂伯已经被清出了族谱,可京中还有崔氏的族长——只看他们上回行事便知霸道与目中无人。”
“只怕是觉得世人都该按照他们的规矩来。”
“那可不是什么好待的人家。”
姜沃把自己手里的铜签子也翻个面,然后松手捧起一杯热茶笑道:“姐姐别担心我被崔家拿捏,我们并没有谈婚嫁的意思……”
姜沃还没说完,就见媚娘霍然起身。
石榴裙的裙摆猛然拂过,将炉火上两只铜签都扫落,上头叉着的年糕直接大头朝下掉到了火堆里。
姜沃:啊,我的糕!
抬头就见媚娘一双凤目里是怒火和寒光交杂:“竟是这种只谈风月,不谈终身的登徒子!”
姜沃:……怎么说呢,感觉被武姐姐这句话内涵到了。
她轻轻扯一扯媚娘的袖子,小小声把自己不肯谈论婚嫁的缘故说了。
媚娘闻言,眼里情绪很快消散:“原是你不想。”
“那没事了。”
甚至还坐下来重新拿起一根干净的铜签穿上一块年糕,然后仔细刷了蜂蜜,放到火上烤:“再等一会儿就能吃了。”
姜沃托着腮等着吃:武姐姐啊,真是双标的令她安心。
第71章 群星陨落
贞观二十二年,夏末。
翠微宫。
姜沃从湖边小路的树荫下走过,并不觉炎热。到底翠微宫是专门为避暑所设的宫殿,处处蕴凉清净。
她拾级而上,来到圣人所居的含风殿。
有小宦官出门将她引到偏殿,推开门:“太史令请。”
阳光充足,照亮光洁如镜的黑石地面。
偏殿中布置的很随意,没有君臣分明的御座与下坐,只是散设着几张可以盘膝而坐宽阔的罗汉床,床上还摆着凭几用以随时倚靠。
皇帝的罗汉床上也只是用了黄色的茵垫,其余摆设都与别榻无甚分别。
殿中在坐者也都是姜沃见熟了的人。
二凤皇帝正穿着常服,很随意的盘膝坐在北面的罗汉床上,手臂支在膝头,兴致勃勃与人说话。
下手坐着的是玄奘法师、袁天罡、李淳风。
姜沃也就知道为什么叫她来了——看来今日是玄学座谈会啊。
果然,她上前行过礼后,皇帝很随和道:“去吧,跟你师父坐去。”
袁天罡跟玄奘法师坐在一处,姜沃就挪步去李淳风身侧。
李淳风很顺手把葡萄推给她。
皇帝显然谈兴很高,甚至还对她说了前情提要:“方才法师先说起‘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又论到佛诸世轮回。再有袁仙师提起谶纬之术,推演后世——朕就想起你来。你师父们说,你是年幼时大病数年不能开口言语,后来病好了,便偶有异梦。”
他又问玄奘法师道:“所谓机缘入梦,得见神物,不知佛法上何解?”
玄奘法师沉静道:“或许是曾有梦魂入此身吧。”
法师之言一向是玄奥的,皇帝也不过一问。之后就感慨道:“若是朕能见后世,倒是想知道……”
姜沃好奇看向二凤皇帝——如圣人这样的帝王,会想知道什么呢?
皇帝沉思片刻,这才开口。
“朕想知后世百姓可否永无饥馁?”
“再有便是……这天下突厥强梁世为纷替,与中原之地兴衰更迭。朕在一日,自然断不许人践我国土,屠我子民。只是朕难免忧心,不知后世我华夏衣冠永在否?”[1]
姜沃眼前,忽然便蒙了一层雾。
那之后,又过了一千多年啊,华夏曾经有过威服四海的璀璨,却也曾有过风雨飘摇的危急存亡。
但……
华夏衣冠永在。
这片土地曾被外寇入侵、群寇分割,但终有伟人再造乾坤,重整山河,济世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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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到翠微殿的时候,这场玄学讨论会其实已经进行过大半。
皇帝令她过来,除了突发奇想,更多是要问姜沃些时令事,以及夏尽后回长皇城的吉日。
毕竟翠微宫地方有限,难以像九成宫那般容纳群臣。
避过暑气后,皇帝还是要回宫去的。
李淳风更在意皇帝的身体情况,便出言道:“翠微宫于陛下更合宜,不如多住些时日?”
二凤皇帝笑道:“朕这两年躲清闲,总是清净无为安心养病,也觉得无趣了。”
听二凤皇帝说到这两年‘清净无为’,姜沃颇为震撼,吃了个葡萄压了压。
心道:圣人您这话,臣等能听下去,周边四夷都听不下去啊——
贞观二十一年与二十二年,唐军一直没有停下过征伐的脚步。
自贞观二十年,皇帝下过《绝高句丽朝贡诏》后,于去岁二十一年,命李勣、薛万彻分水陆两军,再携火药起兵东征,准备将安市城的旧事在平壤城下重来一遍。
数月后,原安于辽东城的辽州都督府,顺利迁往平壤,总管辽州事。辽东设数个羁縻州。
同样也是在二十一年,东征高句丽之余,皇帝又令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领兵西讨龟兹,又将安西都护府(原设在前高昌国)迁至龟兹,设安西四镇。
还没完……在这繁忙的贞观二十一年,还有一位仁兄是异军突起,靠他自己又给这一年的武德上添了一笔。
这位的大名,在后世流传的倒是更广些——王玄策一人灭一国。这位原本干的是使臣的活,作为正使去往天竺国,结果比较倒霉,遇上天竺国老国王暴毙,正内乱中,新王对大唐的态度不甚友好。
于是王玄策代领的大唐使团就被天竺国给抢劫了。王玄策便直接去吐蕃借兵,一路打了回去,
把人家天竺王阿罗那顺还给抓回来了。
而‘热闹喜庆’的贞观二十一年过去,就在今年春,皇帝还命阿史那贺鲁去招讨西突厥不安分的部落。
因而,姜沃看到二凤皇帝闲散坐在那里,感叹自己这两年‘清净无为’,就颇为震撼。
*
姜沃走出门,正好遇到亲捧药盏的太子。
感觉一个夏日过去,太子似乎又瘦了一些。
也是,皇帝是在去岁下旨,朝臣凡有奏文皆呈太子。太子如今是一边监国,一边陪侍皇帝,每日都忙的不可开交。
其实李治自己身体也不太好,自幼也是常吃药的,这样连轴转,对他也是一种透支。
既然见到了太子这样消瘦憔悴,姜沃不免道一句:“殿下也要多保重自身。”
不过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太子一不能扔下朝政,二不能不顾父皇,只能继续撑着。
*
见太子亲自捧着药进门,玄奘法师等人都也要起身告退,皇帝谈兴不尽,依旧让他们留着,只伸手接过儿子手里的药盏,又是欣慰又是心疼道:“朕与你说了,不必每日陪着朕服药,料理朝政原就辛苦,再一日三回过来,岂不是更百上加斤?”
李治摇头:“不,每日来陪父皇用药,就是儿子最安心的时候。”
这话出自肺腑。
朝臣林立,庶政堆积,他每日都像一张绷的太紧的弓,生怕出错。也只有来到翠微殿,见到父皇时,才觉得身后依旧有依靠。
只是……李治避开目光,尽量不去看父皇两鬓星点白发。
父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明显白发的呢。
是了,是从去岁贞观二十一年正月,高士廉过世的时候。
高士廉,不仅仅是尚书右仆射,朝廷宰辅,凌烟阁功臣之一,更是皇帝放在心上的亲戚——高士廉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亲舅舅,当年长孙兄妹也曾有被异母兄长逐出家门的旧事,还是高士廉收养了他们。
而高士廉不但收养了外甥女,还给她挑了一门好亲事:他一眼相中了年轻时候的二凤皇帝,把外甥女嫁了过去。
因此高士廉对皇帝的意义绝非寻常臣子。
得知他过世,皇帝带上太子亲自去灵前祭拜,回来后就病了一场。
孙思邈被接进宫来请脉,也只能开药缓解,明知该劝皇帝不要悲伤动绪,但又如何能劝住呢?
而且还不只是高士廉,李治回想过去的两年,他经手的不只是一场场战事,更是……接二连三的重臣丧仪。
贞观二十一年,高士廉过世。
贞观二十二年,宰辅萧瑀过世。
贞观二十二年,国子监祭酒孔颖达过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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