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第一女官 第123章

作者:顾四木 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轻松 穿越重生

  贞观二十二年,中书令马周过世。

  尤其是马周,皇帝除了让他做中书令外,更令他兼任太子右庶子,显然是要留他将来辅佐太子的。

  然而马周一病过世。

  去时才不过四十八岁。

  常日陪伴在侧的李治清楚,每一次重臣的离去,都令父皇伤感深重,又心忧不已。于是近两年,尤其是今年,李治就发现父皇常如今日这般,寄情于谈论些佛事道论,或是与每月进宫请脉的孙神医谈论些医道与金石丹药。

  李治也还记得,那个叫王玄策的使臣,从天竺国带回了一些炼药师,自称能炼制长生药,父皇也曾经召人到御前细问,然而到底也只是让人回天竺去了。[2]

  两年来,李治一日日看着白发如冬日霜雪般,落于父皇鬓边,渐渐覆满。

  李治是不愿父皇再如此伤痛了。

  可偏生……

  *

  虽说皇帝依旧要留玄奘法师等人继续谈讲,但他们见太子奉药后,依旧未曾离去,就知太子还有事要回禀,于是再次起身告退。

  皇帝也就不留了。

  等众人退下,皇帝便问道:“稚奴还有事吗?”见儿子似乎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说,皇帝便笑道:“可是遇到了难事?咱们父子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治将手轻轻落在皇帝的小臂上,安慰道:“父皇,您别伤心——房相,病得不太好了。”

  皇帝脸上所有的神情都褪去了,留下一片略带茫然的空白。

  李治立刻再往前一点,握住皇帝的手臂:“父皇!”犹豫着要不要去叫门外的御奉。他来之前已经特意带来了尚药局的医者,就是怕皇帝悲伤过度。

  好在皇帝很快回神,问道:“怎么会?朕知他苦夏,这两年夏日身体都不太好。这回来翠微宫,便叫他一同前来避暑。前几日不是说已经好多了吗?”翠微宫去年建好后,皇帝直接给一样苦夏的房玄龄留了距离最近的一处房舍。

  李治黯然道:“儿子也是今日听房相之子房遗直所禀,道其父病重,不敢不回明。”

  皇帝沉默了许久:“朕明日去看他。”

  *

  圣驾降临梁国公府前,房玄龄已经喝过了参汤。

  还提前于昨夜让子孙帮着把须发梳理整洁,甚至还令仆从用‘针砂、蒲苇灰’研磨而成的乌发膏把白发染黑——正如当年皇帝亲征高句丽,班师回京时他做的那般。

  哪怕他独自在长安累的要吐血,但还是想神采奕奕迎接他的陛下凯旋。

  二凤皇帝进门,见房玄龄如此神色,不由露出惊喜之色,走到榻前坐下来:“瞧着病好多了!”什么病重不起,说不定都是子孙太担忧所以误报。

  房玄龄听皇帝这样问,不由浮现出浅浅内疚:“陛下,臣已经用过了老参熬成的参汤。”

  皇帝脸上的喜色凝住,渐渐凋零成苦涩,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原来如此。

  他终究也要走了。

  房玄龄自知精神有限,时辰无多,便将自己惦念之事都皇帝说来——自皇帝登基,他便任宰辅,二十余年过去,如今既不能再立身理事,自有许多嘱托。

  皇帝凝神认真听着,还不忘叫身后的太子也一并上前来。

  房玄龄就这样絮絮说了半个多时辰。

  除了中间咳嗽时,他又抓起旁边放着的参汤碗喝了几口外,一刻未停。

  李治第一次见以往内敛沉静的房相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最后,他停下来:“……臣所忧者,终是尽数说与陛下了。”

  房相脸上露出平静满足之色。

  只是那种参汤提起来的神采,与脸上的血色一般,渐渐溃散消弭。

  房玄龄望着眼前追随数十年的帝王,如释重负笑道:“臣这一世乃微尘露水,若能稍增圣人的岳海之功,臣便于愿足矣。”

  皇帝握住他的手:“你是朕的肱骨之臣!数十年来,为朕掌政务达,共担天下万事——当年太子年少亦未经战事,朕执意带着太子东征,正是因为还有你能镇守长安。”

  “只要你在,朕便放心。”

  房玄龄闻言笑道:“陛下乃全人,臣能追随乃臣之大幸。”

  听他这么说,二凤皇帝忽然想起数年前元宵灯会,花灯烛火,灼然灿烁。乐人陈列奏乐,曲音不绝。他兴之所至,取过琵琶亲奏《秦王破阵乐》,曲罢顾问群臣,乐音如何?

  一向稳重内敛,少动声色的房相站出来道:“陛下无所不成,实乃兼众美而有之,无瑕尔。”

  皇帝闻言大悦。

  这一世的君臣相得……

  或许相伴多年,心意已然相通,冥冥中房玄龄也想到了那一日,他带着无限眷恋,再次发自内心道:“陛下兼众美而有之,靡不备具。”他看向皇帝,深深感念道:“故而这一世,微臣深为陛下惜之重之,爱之宝之。”[2]

  “可惜臣残躯如此,只好陪陛下到这里了。”

  “陛下,臣最后唯有一言。”

  皇帝更用力握住房玄龄的手。

  房玄龄也积攒了些力气,努力回握了一下他君王的手,最后请求道:“臣唯望陛下珍重龙体,切勿以臣微躯弃世而伤神,否则臣虽死而魂魄不安。”

  皇帝于病榻前泣泪不能言。

  *

  太子陪着皇帝走出梁国公府时,一路上跟的很紧,随时准备伸手扶住父皇。果然,在踏出梁国公府的门时,皇帝终是身形一晃。

  太子忙上前扶住,皇帝撑住儿子的胳膊才往前走去。

  次日。

  宫外来报,梁国公房玄龄病逝。

  皇帝下旨,梁国公陪葬昭陵,谥文昭。

  **

  九月,圣驾启程回宫。

  回宫的路上,姜沃和李淳风一直陪在袁天罡的马车上——自从那一日从翠微殿回来,袁天罡便有些不适。

  其实姜沃能明显感觉到,师父不是病了,就是老去了。

  马车上,袁天罡见两人神色,不由笑道:“你们何必做此悲色,人寿终有尽时。”

  他很平静道:“何况我也不是立刻就要死了,我自觉大约还有个一两年的时日。我已向圣人上书,祈求归乡以度些微残年。”

  李淳风声音涩重:“圣人一定会准许的。”

  袁天罡笑对李淳风道:“当日咱们选中了同一处墓地,后来得陛下‘裁断’,那一处建了天宫院,又东西各退五里地替咱们二人修了墓穴——我便先行一步了。”

  李淳风颔首认真道:“百年后,永与袁师为邻,实我所愿。”

  袁天罡又转向徒弟,对姜沃道:“我请旨回蜀地,皇帝或许会令你与我同行一回。”

  姜沃也有此预感:蜀地黔州,从前太子李承乾所在之地。

  皇帝为了太子之位的稳固,都已经明诏群臣,终此一朝,再不令从前的魏王李泰回京,那自然更不能再见从前的嫡长子兼曾经的太子,甚至不能给他一点爵位恩旨。

  以免朝上再起风波动荡。

  那么,比起已经重新封了王爵的李泰,皇帝心中想必更惦记这个隐居黔州的嫡长子。

  *

  圣驾回到宫中的第二日,姜沃奉诏面圣。

  只是并非在太极殿面圣,来引她的小宦官道:“圣人正在凌烟阁”。

  姜沃到凌烟阁门口,就见阁外只站了云湖公公。

  他也没有跟进去,只伸手为她推门:“太史令请。”

  姜沃入内,就见皇帝独自负手立于二十四张画像前。

  她不由想起,那一年凌烟阁初起,阁中二十四位功臣正是一半在世,一半过世,可如今却是……

  果然,皇帝诏她来正是为了袁天罡回蜀地之事:“朕已与袁仙师说过,请他回蜀地后去探望承乾,你也一并跟着去,到时候——”

  姜沃一直垂手肃立,静听皇命。

  原以为皇帝接下来一句话是“到时候回来细细告诉朕。”

  谁料竟然听到二凤皇帝严肃道:“之后你也就不要再回来了。”

  姜沃愕然抬头,就与皇帝对上了目光。

  只见皇帝眼里先是严肃,忽然又流露出很明亮的笑意,是种连眼角纹路都不能掩盖的明亮:“如何?被朕吓了一跳是不是?”

  “朕是见你年纪轻轻的,在外时却是像足了你袁师父,从来是闲云野鹤滴水不漏。”

  “但朕是知道,袁仙师私下里,倒是个懒散随和的人,很是有趣。”

  “这点你也要学学你师父,这个年纪,不必绷得太紧。”

  姜沃明明也是想笑的,不知为何,却只觉得忽然有泪意上涌。

  “是,陛下。”

  皇帝又道:“临近冬日,你走这一趟也是辛苦。但换了旁人跟着袁仙师去见承乾,朕也不能放心。一路当心,朕待你回来将承乾事告知朕。”

  他看向姜沃,像个很温和的长辈,问道:“不若朕赐你一物吧——你有什么想要的?”

  姜沃几乎毫无犹豫,便道:“臣知陛下飞白书为一绝,若蒙所赐,无胜殊荣。”

  皇帝点头:“好。”

  他叫了云湖进来:“去朕书房里,将东面架子上的锦盒拿来”皇帝素日就有练字的习惯,这两年太子监国,他得以卸下许多庶务,养病之余,字也写了不少,自己觉得满意的,便收在锦盒内。

  云湖应命而去。

  皇帝则转头回去继续看画像。

  大约是姜沃想求飞白书这事,引起了他的回忆,就开口道:“得是十来年前吧,朕有日在玄武门赐宴,酒兴起,作飞白。群臣竞逐。”

  那次到的都是重臣,不只皇帝酒兴十足,余者喝的也不少。

  见皇帝手持御笔飞白书,人人都想要这独一份的酒后御书。便以长孙无忌这位最亲近的朝臣起头,不讲武德不等分配,直接起身去皇帝手里拿。

  有他开了头,其余人酒意盖脸,也开始离席上前,直接围住了御榻之上的皇帝。

  连房相都放下酒杯,与众人一起欢快上前,伸手去够皇帝抢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