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第一女官 第129章

作者:顾四木 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轻松 穿越重生

  每过一辆车,就有一个被殿中省宦官点到名字的嫔妃,哭哭啼啼被‘护送’上马车。有的还拉着相熟的来送行的宫人哭泣不止,难免进度缓慢。

  很快点到了媚娘的名字。

  媚娘没有拖延,只是转身与来送她的陶宫正和刘司正最后道了一声别,然后就直接踩着车凳上了马车。

  殿中省宦官满意点点头——不错,若是武才人跟宫正司的女官哭诉道别起来不愿走,他还真不好催促,武才人肯自己干脆利落地上车最好。

  媚娘踩上骡车的一瞬间,心里各色滋味也转过一遍。

  当年她入宫时,最怕的似乎就是这一幕。

  但现在,她并不怕了。

  因她会回来,更因——

  媚娘看着马车里,坐在她箱笼上的笑眯眯的人,有些惊喜有些无奈道:“你怎么有空送我出宫?”

  惊喜过后想起一事,又不由蹙眉催促道:“不要闹,快下去。你不是说,今日有与礼部、太常寺要议的事儿吗?这样的大事怎么能抛下不管?”

  姜沃倾身上前伸出手,扶住因骡车开始走动而略有些站不稳的媚娘:“今日要议的事押后了。我从礼部出来后就回太史局给自己排了休沐。”

  “又寻了殿中省的人,找到姐姐的车直接上来了。姐姐放心——我已经问过,马车今日就回宫,我再跟车回来。”

  媚娘这才坐在她旁边。

  因车中箱笼太多,两个人就坐的很挤,让媚娘恍然想起有一夜,两人坐在熏笼上,也是这样紧紧依偎在一起,像是两只躲冬的松鼠。

  媚娘又确认道:“真押后了?”

  姜沃点头:“真的,姐姐,我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吗?”若是朝中真有事,她当然不会误差,一来耽误公务,二来,若是有人到处寻她,万一牵连到媚娘怎么办。

  媚娘这才放心,又见姜沃这几个月因劳碌瘦了些,不免伸手去捧了捧她的腮,果然觉比去岁虚无了些,就道:“便是礼部事押后了,你也不必跟着出来折腾这一日。趁今日好生歇歇岂不好?”

  姜沃摇头:“不。”

  媚娘无奈:“你也知道,感业寺那边都安排过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姜沃继续摇头道:“哪怕放心,也不舍得。”

  骡车缓缓——姜沃总觉得她们这辆骡车,好像有点慢,似乎走不动似的。

  她寻思:就多一个我,不至于吧。

  还是媚娘道:“我带的都是书,大概沉了些。”

  又问姜沃:“今日是什么事押后了?”

  姜沃原就想告诉媚娘,见她问起,就道:“皇后册封典仪之事。”

  *

  先帝丧仪毕,先帝嫔妃也俱移宫。

  新帝的立后便提上议程了。

  皇后的人选倒是没有异议,原太子妃王氏,但这典仪规格上,就出了问题、

  礼部尚书许敬宗写了一份奏疏,刚递上去就被皇帝叫过去训斥了。

  “今皇后晚辈,何敢典仪逾越文德皇后!”

  李治虽没亲眼见过当年母后被封皇后,但礼部凡递礼仪典制来,都会附带上旧例。

  这回他一见许敬宗拟订的册封王氏典仪,竟然比当年母后的册封礼要隆重,不由恼了,叫过许敬宗来斥责。

  还好许敬宗当年也是东宫属官出身,跟新帝有几分旧香火情,还算是比较敢说话,就连忙回禀道:“陛下,当年文德皇后册封礼,实有殊情。”当年先帝刚登基,东突厥都杀到家门口了,内忧外患颇多,兼之文德皇后本人又一再向先帝请命,轻简封后典仪,这才……

  “可如今太平治世,陛下此朝当立下旧例于后世。”

  在许敬宗看来,大唐开国到当今圣人,正好是第三代,高祖的皇后是追封的,根本没有立后的典范可遵,先帝的立后又是情形特殊,不够标准。那正该从当今立起规矩来啊!

  “不必,一切按母后旧例来。”

  许敬宗想要表现下自己在礼部的专业,顺便卖给新后和王家一个好,结果没摸准皇帝的脉,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灰头土脸回去改了,又捧着去给皇帝看。

  见皇帝这回首肯了,他就于次日请了太常寺卿与太史令来一并商议典仪细节。

  这也是姜沃本来的今日安排。

  谁料姜沃刚到礼部大堂,连水也没有喝上一口呢,就见太尉长孙无忌过来,直接质问许敬宗:“之前的立后典仪,为什么改了!”

  这不得不说一下长孙无忌如今的职权——中书令,兼知尚书、门下二省事三省六部,既房玄龄之后,长孙无忌又做到了一人可掌三省事。

  只是房相当年是特殊情况,皇帝与太子俱不在京中。

  长孙无忌……倒也算是特殊情况的一种,实在是贞观末年,宰辅一个个的病逝,先帝为了保太子能够稳固登基,在生前就给了长孙无忌知三省事的权柄,命其辅政。

  如今新帝登基,更不会就削舅舅的官职,反而又加了太尉。

  于是许敬宗这封奏疏,在皇帝看过前,长孙无忌其实是看过的。

  他倒是认同这回礼部的建言,应当从本朝开始把典仪确立下来,传于后世。

  于是听说许敬宗被皇帝训斥两句后,竟然就缩头把典仪规制又都改了,立刻就到礼部兴师问罪来了。

  许敬宗张嘴想辩解,才说了一声:“可圣人道……”

  就被长孙无忌打断:“不许按此制议吉期!”显然是准备自己去见圣人。

  又对许敬宗道:“礼部尚书掌天下礼仪,所定规制衍于后世,岂能曲逢圣心随意更改?再有下回,这礼部尚书你也不必做了。”

  然后拂袖而去。

  许敬宗憋的老脸通红。

  姜沃和太常寺卿被迫围观了一场许敬宗丢脸(实话说是再次丢脸),只好都低头去看眼前的奏疏,装作在认真研究公务——其实也不用研究了,长孙太尉都定了,今日停议。

  于是,姜沃喜提一日假期。

  *

  媚娘听完前因后果,托腮想了一会儿:“此事,陛下和太尉倒是各有缘故。”这回不好论对错,只是都有各自的出发点,不知最后会怎样。

  姜沃笑道:“不管最后典仪如何,反正我看许尚书差点‘汪’的一声哭出来。”

  媚娘失笑,又道:“怎么?听你这意思,不太喜欢这位许尚书?”

  姜沃想了想,用了四个字:“这位许尚书,位以才升。”

  媚娘立刻明白:“有才无德?”

  姜沃点头,跟媚娘大体说了两件许敬宗之事——若无意外,此人将来与媚娘也必有往来牵扯。

  “当年文德皇后丧仪,百官肃然,许敬宗却因欧阳询貌寝而大笑,被先帝怒斥贬官。”

  姜沃靠在媚娘身上继续道:“除以貌笑人不敬同僚外,还有旁的——当年其父为宇文化及所杀,许敬宗为活命,却‘舞蹈以求’杀父仇人。且不只对父不孝,对儿女也不疼爱,只为了银钱就把女儿随意嫁与蛮酋。”[1]

  “文采倒真是好的,当年做中书侍郎时,为先帝拟诏,倚马千言诏书立成。”

  “为着先帝丧仪事,太史局近来也多与礼部打交道,论起公务文书来,这位许尚书也没得说。”

  “但若从我心论,署衙间同僚往来也罢了,但,再不愿与此人有私交的。”

  故而——

  姜沃又对媚娘道:“故而今日这位许尚书,想托我去向圣人说情,我也没应。”

  “托你去?”媚娘先是一怔,随即明悟:“这位许尚书,倒是个善钻营的敏锐人。”

  姜沃点头。

  近来礼部、太常寺、太史局常一起去向圣人回禀丧仪诸事,对李治来说,比起他成为太子后,才勉强混了个脸熟的许敬宗和太常寺卿,当然是对姜沃更熟悉信赖,言谈间不免露出来几分,更有两回单独留下她说些近况。

  这都让许敬宗看在眼里。

  许敬宗此人,从他愿意蹦出来替长孙无忌背锅就可知,是个很能抓住机会就上的人(虽说被长孙太尉直接拿锅拍在了脸上)。

  他亲眼见过新帝对姜太史令颇为信重,又打听出之前棉花和矿灯,尤其是矿灯,可是解了当时太子殿下的一桩麻烦——背后都有这位太史令的身影。

  许敬宗就把姜沃定位到一个新帝早年心腹的位置上,私下也很想结交一下。

  而姜沃对许敬宗的定位也很清晰:公事公办,私事免谈。

  于是直接告辞。

  *

  立政殿。

  长孙无忌走进来的时候,略有些恍神。

  这里他来的太多太熟了,只是之前二十多年,都是来见先帝的。

  如今……

  他看着一身湖蓝色无纹饰常服的外甥坐在案前龙椅上,心里有些感慨也有些酸楚,轻声道:“陛下。”

  李治这一刻跟舅舅是心思相通的。

  他坐在这里,方觉得这个位置的冷硬,与肩上要承担的重量。

  两人四目相对,有一瞬间,仿佛都回到了翠微宫那个对泣的夜晚。

  因此起初的氛围是很温情的。

  直到长孙无忌说起立后典仪的事儿。

  李治蹙眉道:“许敬宗又拿这件事去烦舅舅了?朕已经定了从母后旧例。”

  长孙无忌摇头道:“陛下,礼部的第一封奏疏才是对的——陛下是承平之君,该为后世子孙立范。”

  李治蹙眉:“朕以孝道治天下,岂有让自己的皇后逾越母后的道理。”

  长孙无忌又是欣慰又是头疼,换了称呼:“稚奴,舅舅知你现在极想念先帝先皇后,不肯稍逾。”他看了一眼立政殿的陈设,除了金玉饰物因守孝全都搬去库房外,其余所有器物,哪怕是漆面已有些微剥落的一方矮凳,都没有换掉。

  全部如旧。

  长孙无忌叹息道:“文德皇后与我一母同胞,当年何等情形我最清楚。当时的立后典仪是太简薄了。”

  “礼仪事是要传于后世的大事,不是那等青雀回不回京的小事。”

  “稚奴,听舅舅的,这回不能任性。你若是心里过不去,可于明年改元后,为文德皇后再上尊号。”

  李治望了他片刻,终是点头:“如果舅舅坚持,那便这样吧。”

  长孙无忌告退。

  李治望着空空的立政殿,搁下了手里的笔,不想再去看下一份奏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