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李娘子并不曾读过书,只是一家子做骡马行的生意久了,才略认得几个字。
此刻她也看不太懂一长串子的文字记录,只看得懂些年月日。但只要白纸黑字的,看着就令人安心。
李娘子接着又追问道:“我那妹子说,医馆里除了一位女医,还有个管生孩子的产……”她有点卡壳,她原想说产婆的,但又想起来,医馆里好像不叫产婆。
薛则温声道:“助产士。”
李娘子连连点头:“是是,助产士。”
薛则指着下一条记录:“也有的,是今年春天刚学成的助产士。好几个坊中的医馆都想要她去,后来她选了亲仁坊。”
李娘子又迫切问道:“她可会薛大夫的绝技不会?”
薛则先下意识笑谦道:“也不是什么绝技。”谦完才想起,这不是宫里了。
果然,李娘子拍手爽快道:“用铁钳将难产的孩子顺出来,如何不是绝技!”[1]
薛则莞尔,在细微的桂花香中,忽然想起了六年前自己第一次在难产产妇身上用到产钳的紧张。
若说别的医术可以靠孙神医传授,那用产钳助产的实践,孙神医也未做过,实在是只有靠她自己了。
哪怕之前已经用模具练了许多遍,哪怕每一个步骤都已经刻在了脑子里,真正动手的第一回 ,薛则还是汗透满身,紧张的几乎喘不上气来。
等将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手上的时候,薛则险些跟这孩子一起哭一场。
于她本人来说,正是从那天起,不再是宫里的遂安夫人,而是医馆里的薛则。
虽说是被桂花香气勾动了一瞬间的回忆发怔,薛则还是很快回神,对眼前李娘子点头道:“亲仁坊的胡助产士,也会用产钳,我还曾亲自带着她接生过一回。”
李娘子立刻眉开眼笑起来:“这可好了!可见我那妹子运道好!”
然后又探头看着薛则手里的册子:“如今咱们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多少有女医馆了?”
这个数,薛则是日日记在心里的,都不用查,直接就道:“算上这里,共三十七处。有助产士的,二十一处。”
李娘子先是惊讶道:“这么多了?”每日忙忙碌碌做生意日子就过得飞快,她总觉得薛大夫到这医馆才没多久呢,竟然已教出了这么多女医了吗?不过细算算,才发现薛大夫竟然也来此小十年了。
日子过得真快。
李娘子算过后又不由跟了一句:“还是太少了。”生孩子不比旁的,许多都是半夜发动,只好请坊内的产婆,若是各坊都有助产士就好了。
薛则面色很从容也很沉定:“总会再有的。”
李娘子问完了大事,心情很好道:“也是,听闻还有外头大夫的也来学?”
薛则点头:除了外地主动来求学的,朝廷派往天下各州的太医署医博士,也都换上了新的《医典》,里头也按着孙神医的意思,都添了妇人科。
只可惜这助产士,如今却难散往各地。毕竟这种操作技巧,还是得传帮带手把手教出来才让人放心。
如今却没有那么多女医(尤其是助产士),能够舍家撇业的往各地去教此法。
毕竟女医又不像太医署的官员一样,能得个朝廷的官位,被朝廷安排去各州,不但有文书有俸禄,一路还有官驿,到了地头还有官府的供应。
若无这些保障,让女医出远门,实是强人所难。
就先做好眼前事吧。
自废太子事后,薛则成了一个全无执念的人。
不去看将来,只先走眼前的路,就像,这新到亲仁坊的助产士,能让李娘子放心,薛则便也露出真切的笑意来。
只要今日比昨日好一点,哪怕好一点点也好。
*
正午时分,市鼓敲响,东西市霎时热闹起来。
医馆如此,骡马行自然也如此。
李娘子是一直忙到快日暮了,看市上已经人烟稀少,这才洗过了手甚至去里头换了件新衣裳,这才提着今日市上买好的点心,准备再去谢一回薛大夫。
她刚提着点心走到门口,就见一辆马车停下,车上下来一位绯袍官员。
李娘子连忙停步。
她只恍然看到这官员半张如玉侧颜,就有些惊讶——好年轻的绯袍官员。
在坊中的百姓不一定清楚,但在东西市的生意人,都知道官服的颜色代表的官位高低。
李娘子就见这官员入医馆内,行走间像是一片绯色行云。
*
薛则抬头,看清来人后笑道:“太史令来了。”
姜沃也笑问好:“薛大夫。”
临近日暮,医馆大堂里只剩下些零星来问寻的病人,薛则将事交代给其余大夫,带着姜沃到后面她的屋中去。
“太史令今日过来,是要接我进宫的?算着日子,武婕妤也快到了产期了。”
姜沃点头:“正是。”
如今是永徽三年的七月底。
距离姜沃从吐蕃回来,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媚娘于去岁有了身孕,算起来,今年的七月底八月初正是预产期。
薛则点头道:“我早已收拾好了,随时可以进宫。”武婕妤才一诊出身孕,太史令就特来与她说过此事。三月前,又再次亲来相请,以便薛则早早将医馆之事安排好。
此时薛则拿出已经备好的行装。
“太史令稍候片刻,我再清点下需带进宫之物。”
姜沃就见薛大夫先打开一个木匣,将里面的产钳拿起来试过钳片的活动度。
薛则边试边轻声道:“我后来在医馆待久了,才听孙先生说起,太史令曾私下单独给过孙先生几本医书——而非给太医署,这产钳也是里头所记载的医具。”
“太史令不为朝廷恩赏将此书交给太医署,实在是心思赤诚,为万民考量。”
薛则能想到,这种能解决难产的产钳,若是一开始出现在宫廷,那只怕就是宫廷秘术了。
姜沃望着薛则手里的产钳——产钳与剖腹产一起被称为妇产科的两大跨时代的进步。在没有完善安全的剖腹产手术情况下,妇人生产基本就是听天由命。直到产钳的出现,才大大降低了孕妇和胎儿的死亡率。
但……
这样的产科神器,在十六世纪被发明出来后,却被隐藏垄断了近百年。发明产钳的家族,为了垄断这项能够解决大部分难产的医具,为了钱财和名声,便把产钳深深藏起来,甚至会在为妇人接生时蒙住妇人的眼睛,生怕泄密。[1]
所以姜沃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把医书交给太医署。
薛则检查过产钳,又再次用棉布细细包起来。
她是信佛的,虽说因要诊治病人,平时手腕上不挂佛珠,但屋里桌上倒是摆着一串楠木佛珠。
此时坐在姜沃对面,边顺手数着佛珠边道:“有此产钳,可活人无数,这便是太史令的一桩大功德。”
姜沃含笑摇头道:“我拿出的只是一本书,若无人看,书便只是废纸——若有功德,也是薛大夫这数年辛苦的功德。”
薛则久在宫中,自然分辨的出什么是谦,什么是真。
眼前的太史令是真这么想的。
姜沃自是如此想来:她从未想过靠她自己一人,能做完这许许多多事。她能做的是拿出医书,交给合适的人,而永远不可能自己离开朝廷,来到医馆苦学医术,去学用产钳接生。
是薛大夫这近十年来的日夜不怠,才有了如今真正能用的产钳,以及越来越多的助产士。
薛则笑了,因怀念起故人就换了称呼:“小沃,文德皇后和你娘亲若是能见到你如今,必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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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则入宫后先去立政殿拜见皇帝。
李治扶起她不令行礼,略作打量后笑道:“夫人这几年倒愈发精神了——朕正好在给大哥写信,夫人要不要也捎带一封?”
薛则露出欢喜之色,谢过圣恩。
又道想先去看看武婕妤。
姜沃作为引导道:“我陪薛大夫一起去。”
因到了临产期,媚娘已经从立政殿后殿搬到安仁院,那里有专门布置的产房。
看过武婕妤后,薛则和姜沃才又回到侧殿来。
薛则道:“回陛下,武婕妤一切安好,人很精神,摸着胎位也很正。孩子也没有养的太大。”头胎的话,孩子养的太大确实不好。
李治听完,松口气笑道:“虽说宫里的大夫扶脉也说一切安好,但还是得夫人亲手扶过胎位,朕才能安心。”
这会子妇人生产,最怕听到什么胎不正,孩子要‘横产、偏产、倒产’的词。
姜沃虽然方才就听薛大夫说过了,但再听一遍还是很欢喜。
李治直接给薛则也安排了安仁院内的屋舍:“还烦夫人就住在这,也好日夜有个照应。”
薛则领命告退。
*
立政殿内,一时只剩下李治和姜沃两个。
李治便道:“这一年里,总算有件好事了!”
姜沃听皇帝这话怨念深重,也只有无奈而笑。
这永徽三年,对皇帝来说,确实是个糟糕的年份。
孔圣人曰,‘三年无改父之道,可谓孝矣。’。自来刚登基的皇帝,自然是子随父行,多听辅政大臣之言。
自今年五月,已然出了先帝的三年。
对皇帝来说,好消息应该是,经过三年磨练,他对于做一个皇帝已经越来越纯熟了,且也有了许多自己的执政方略。
但坏消息却是:长孙太尉做这个辅政大臣也越来越纯熟,而且也很有自己的想法。
更坏的消息是,就以永徽三年诸事来看——长孙太尉的运气和人气,实在要比皇帝强。
永徽三年初,中书令之一的高季辅,以年迈告老致仕。
皇帝虽很想挽留这位跟舅舅不是一路人,能够在中书省抗衡下长孙太尉的老臣,但也实不能看人累死在工作岗位上。
高季辅的身子骨实在是撑不住了,若是致仕安养或许还能撑一两年,若是继续操劳朝事,便随时可能殉职。
皇帝只好郁闷准奏。
而长孙太尉也很实在,高季辅一告老,就把高季辅的学生,当年弹劾褚遂良的御史韦思谦给踢出长安,让他去同州当县令去了。
同时,递上奏疏,给了皇帝两个中书令候选人:褚遂良和柳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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