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长孙无忌蹙眉道:“臣不至于如此想陛下。”
皇帝颔首:“那就好。”
见皇帝再次低下头,似乎无意多说,长孙无忌再次开口:“陛下。”
“太尉何事?”
“方才陛下说起外头风言风语,臣倒是也听了一些——陛下是否有废后之意?”
皇帝平静抬头,似问询一道寻常诏令一般,问道:“朕若有,太尉觉得如何?”
长孙无忌叹道:“陛下,皇后是先帝为陛下所择。废后必使社稷不安。”
“不。”皇帝道:“父皇为我选的是晋王妃。”
长孙无忌一顿。
“朕做太子有六年之久,可终父皇一朝,柳奭最高的官职不过是兵部侍郎。直到朕登基,柳奭迁中书侍郎,次年,同中书门下三品,再为中书令。”
皇帝专注望着太尉:“此事……舅舅是如何想的呢?”
长孙无忌心下一松:已经许久,未闻皇帝以舅父唤之了。
他原就想着与皇帝切谈一番,此时便直言道:“陛下,臣并非任之以亲:以柳奭之能,在中书令任上并无疏漏,也是担得起的。且太子生母出身寒微,太子也不能无母家护持,臣是为东宫安稳计。”
“柳奭将来护持太子……正如臣当年护着陛下一样。”
似是为这句话触动,皇帝的语气变了:“是,就像舅舅当年一样。”
大约是被触动心肠,皇帝也直白起来:“那今日朕也明明白白问问舅舅。”
“皇后,堪为后否?”
长孙无忌来之前,也早就此事拟好了回答,此时道:“令陛下起废后心思的,大约是皇后一无胤息嫡子;二则轻重不分,不行亲蚕礼之事吧。”
“亲蚕礼之事,不必陛下再提起,臣亦极恼火。”
长孙无忌当时得知皇后以病拒行亲蚕礼后,当真是火冒三丈,直接就去问责柳奭去了——正好都在中书省,走两步就到了。
柳奭也被太尉训的抬不起头来,简直要被妹妹的帮倒忙愁死。
有段时间,长孙无忌都懒得管皇后与柳家事了。
直到后宫武氏独宠,且生下皇子后,皇帝居然为其取名‘李弘’,似乎有偏爱幼子以立储的心思,长孙无忌才率群臣上书,请立皇长子为太子。
这件事上,他自觉问心无愧。
无嫡立长,何错之有。
不过此番长孙无忌做好了与皇帝切谈的准备,也是有所让步的。
不准备跟皇帝继续僵持下去。
长孙无忌道:“陛下有废后意,臣其实能够明白几分。是,如今皇后,不如文德皇后远矣。但皇后笃生令族,又到底是元后,且为太子计,臣也请陛下勿有废后之念,使东宫不安。”
“自此后,臣会约束柳、王二家。”
“魏国夫人为人糊涂,陛下可降旨令其勿复入宫。至于柳奭,臣来安排——他虽有其才,但皇后有过,未行劝谏之事,就先自中书令上退下来,以观后效。”
“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听完:“原来舅舅都替朕想好了。”
长孙无忌叹道:“臣只愿朝堂安稳,陛下安稳。”
*
长孙无忌离开后,皇帝看着眼前御案,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朝堂安稳啊。”
裙袂微动,媚娘来至皇帝身边。
皇帝抬头看着她,眼底似乎浮动一点犹豫的光:“媚娘,舅舅退了一步。”若是舅舅能与他一起压制世家,能够……
媚娘眼神毫无闪躲,也坐下来平静回望皇帝:“不,陛下,不是太尉退了一步。”
“是太尉让柳家退一步,再让陛下退一步。”
太尉令柳家把伸的太长的手缩回去一些;再请皇帝原谅容忍一回维持现状。
媚娘唇边带笑,笑意却冷冽:“自来观史书,只见臣子之间不和,皇帝居中调和,令两方各退一步的。”
“再未见,皇帝与后族不睦,朝臣居中调和,各打五十大板,令皇帝和后族各退一步的。”
媚娘就看着皇帝眼底那一点犹豫,像是泡影般消散。
*
次日,中书令柳奭以才德不足,自请解宰辅位。
皇帝允奏,去中书令之职,降为吏部侍郎。
两日后,皇后自行宫还。
魏国夫人虽得了兄长的约束,知日后不能常来往宫中,但女儿刚归京,岂能不进宫看看,还是没忍住递了名刺进宫。
这次很快得以入宫。
见女儿安康无事,魏国夫人差点没哭出来:“皇后一切可安好?”
皇后见母亲情绪激动,反而不解:“自然安好。骊山景色秀丽,皇帝许我多住些日子,觉得比宫里舒坦多了。”言下之意,似乎还有嫌回来太早的遗憾。
魏国夫人:……
她只好收起满腔苦涩道:“好,皇后安好就好。以后我不能常进宫看你了。”
“凡事只好自己当心。”
皇后不解:“母亲怎么不能如以往般入宫?”
魏国夫人想着以后进宫少了,有些话该嘱咐还是要嘱咐,于是把隶芙一起叫来道:“陛下偏宠宸妃,竟有些废后的念头。不过皇后勿忧,你既有中宫之名,又内有太子,外有母家,陛下的念头也只能是念头罢了。”
“皇后只安居宫中,看着太子便是。”
**
自柳奭辞宰辅位,又听闻皇后平安归来,并无异样。长孙无忌就觉得诸事又回到了平衡,回到了他期许的那样。
后位稳固,东宫稳固,朝堂稳固。
甚好。
也该准备新岁了。
*
“都准备好了。”姜沃在御前道:“明日正好是大朝会。”
皇帝颔首:“那就如此行吧。”
次日,大朝。
姜沃站在朝上,听太尉与皇帝议起新岁之事,语气平和。
忽然想到了去年——到了年底,朝臣们本来也是欢欢喜喜准备过年的,结果腊月里忽然出了个房遗爱谋反案,朝上‘整个晋西北乱成一锅粥了’。
今年……又要如此了。
太尉禀过年节事,皇帝颔首应准,又随口问道:“众卿还有奏否?”
“臣有奏!”
长孙无忌随意瞥了一眼,见是御史台的人,就又散漫转开目光。
御史台弹劾朝臣,不说日日有,但隔三差五就来一回。
且这位出列的御史,长孙无忌虽记不清名字,但知道是清河崔氏人,崔氏也算是……
长孙无忌还未想完,就听御史中丞崔义玄铿锵有力道:“臣奏吏部侍郎柳奭潜通宫掖,潜行不轨,意图谋逆!”
有一瞬间,太极殿安静的,人人都能听清,风吹过窗纸的轻微悉索声。
谋逆?!
他们听错了吗?
谋逆!
却是褚遂良先反应过来的:“放肆!诬告宰辅……”忽然想起来柳奭已经不是宰辅了,褚遂良换过词汇:“私诬谋逆,罪不容诛!”
无论是谁,沾上谋逆二字,头上都像是悬了一把刀。
以至于柳奭一时太过震惊,反应比褚遂良还慢半拍。
此时被褚遂良的话从惊动中拉出来,才忙站出来:“陛下!”然而还未申冤,就被皇帝打断:“御史有奏,话才说了一句,朕还未听完,褚相便急着替朕治罪了?”
褚遂良忙道:“臣并非此意,只是此等诛心乱正之言发于朝堂……”
皇帝呵斥道:“并非此意就退下!”
褚遂良灰头土脸闭嘴,退回了原位。
皇帝又对柳奭道:“有柳卿申冤之时,先听御史言罢。”
柳奭也只得脸色煞白暂且起身退下。
他与褚遂良不由都目视长孙无忌:太尉不是就皇后事,已经与陛下商议定了吗?
长孙无忌并无暇看他们二人,只是注视着御座上的皇帝。
*
“上月皇后于行宫安养,魏国公府便多出怨怼之语,以至京中流言四起。”
“柳侍郎窃以中宫不安,常泄禁中言语,私揣上意,屡言忧陛下有废后之意!”
“柳侍郎乃皇后之舅父,忧皇后被废,又愤于陛下去己宰辅。故而有意谋逆拥立太子以自保!”
柳奭好容易忍到他说完,立刻反驳道:“血口喷人!此皆出自你腹内假构,阴私揣测!”
是揣测吗?
不,是动机。
之前流言纷纷,陛下有废后之意。更有魏国夫人四处求神拜佛,现于人前。加上太尉神来一笔,压着柳奭退去中书令之位。
在朝臣们看来,魏国公府和柳氏岂能不怨怼。而他们,又手握东宫,若对皇帝不满,保全自家最好的法子是什么?
拥立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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