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动机已经阐述完毕。
姜沃垂眸听着,接下来是——证据。
*
而柳奭怒斥过‘血口喷人’后,忍不住去看崔敦礼。
你崔氏人,为何突然站出来行此诛心之言!
崔敦礼原本也在惊变的愕然中,忽然接受到柳奭的目光,觉得好大一口锅从天而降。
他对这位崔义玄并不太了解。
这位是清河崔氏,他是博陵崔氏,彼此虽同气连枝但并非一家。
然而很快,柳奭就顾不上看崔敦礼了。
继御史台后,大理寺丞侯善业站出来道:“臣亦有奏。魏国公府以私婢入东宫,屡使人与太子递私言——此时人已在大理寺中。”
大理寺正卿是卢家人,此时跟崔敦礼一样觉得锅从天而降,面对柳奭的目光,很想茫然说一句:啊?我大理寺什么时候掌握了这个罪证?我真不知道。
人怎么就在大理寺中了?
姜沃看着眼前笏板。
这是证据。
接下来是——声势。
*
听闻魏国公府置私婢于东宫,柳奭闻言色变,这真的很像妹妹能干出来的事儿!
他不敢否认,只道:“陛下,此事臣实不知。臣也未曾传递消息进东宫!”
此时长孙无忌终于起身。
他已然看明白,是皇帝。
皇帝竟然还有废后的心思。
长孙无忌道:“陛下,魏国夫人如此行事不当,可褫夺诰命。然若以此就加以牵连,甚至给柳奭扣上谋反的罪名。臣以为,实在过了。”
见太尉终于定下基调,其余宰辅纷纷附和。
看着长孙无忌,皇帝忽然想起,去岁宗亲谋反案,自己也跟舅舅说过一样的话:株连甚广,实在过了。
太尉不允。
然而今日,舅舅又以此为由要救柳奭。
皇帝对着下首太尉微微一笑。
然后遍问群臣:“众卿以为如何?”
皇帝话音刚落,长孙无忌便听近处有声音道:“魏国夫人是柳侍郎之妹,魏国夫人传了消息进东宫,与柳侍郎私传何异?”
说这话的是礼部尚书许敬宗,他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补了一句:“不,当时还不是柳侍郎,而是中书令。”
“臣还记得,去岁太尉彻查谋反案,当时定下吴王罪证,便是潜构谋逆。”
“陛下,东宫年幼,易为奸人所惑,臣请彻查此事。”
许敬宗此言落下,中书舍人李义府附议,御史中丞袁公瑜附议,兵部郎中周璟附议……
诸宰辅尚书都骤然发现,似乎有些不认识下面的官员了。
那些听话的沉默的,他们从未看在眼里的官员,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陌生的富有攻击性的政敌。
姜沃眼中,太极殿似乎变成了棋盘。
黑白分明的棋子。
而今天,每个附和的人,都已经选好了颜色。
第100章 立政殿极谏
永徽四年腊月。
御史台参奏吏部侍郎柳奭‘泄禁中语、潜通宫掖、图谋不轨’等罪,朝野震荡,群臣请帝细察之。
皇帝命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彻查此事。
因事涉内通宫闱,魏国夫人又是皇后生母,柳奭为皇后之舅,皇帝便特命宗正监察。
宗正代表的便是皇室宗亲,向来与太尉一脉不睦。
皇帝特意点了宗正去监审三司,圣心倾向如何,不问可知。
*
三日后。
“条条也没冤了他们。”媚娘披着一件火红似焰的大氅,边走边与姜沃道:“哪怕没有魏国夫人临了还要‘帮衬’咱们一回,特意送到东宫去两个婢女,他们从前做事也够了——单说一件,是什么人让刘宝林一直称病,好让太子一直养在皇后膝下的?”
皇帝不肯将长子给皇后养育,他们就有自己的法子弄到手。
“魏国夫人这些年行事实在骄狂。”
对别人,还要愁着抓不住小辫子,对魏国夫人愁的点都不一样——到处都是小辫子甚至有点无从下手,怕抓不准主次。
“而柳奭,从陛下登基起,就一直折腾着为皇后立太子,行的不就是窃国事。”
姜沃道:“魏国公府和柳家自有外头三司,但……”
两人停下来,看着眼前一片沉寂的紫薇宫。
姜沃转头问道:“姐姐,陛下要拿皇后如何呢?”
废后是一定要废的。
但怎么废,对皇后来说,终局却大不相同,生死悬于帝心一瞬。
*
魏国公府出事,皇后当即禁足,身边的宫人也都被殿中省提走审讯,另外换了宫人守在紫薇宫。
对皇后来说,旁人都罢了,但隶芙一被带走,皇后就受不了了。
兼之听说是因母家出事自己才被禁足的,更是崩溃。
据说皇后这三日几乎什么都没吃——紫薇宫负责看守的宫人怕皇后有个闪失他们要担责,就报到了武宸妃处。
宫人来报时,姜沃正在旁边。
媚娘就叫上她:“咱们去看一眼吧,这会子皇后不能出事。”否则外头太尉等朝臣,一定立刻要扣在她身上,认定她弑后。
两人来到紫薇殿。
紫薇殿中站着的宦官宫人不少,但都泥胎木偶一样,不会跟皇后说话,只会看着皇后不出门,也不做什么过激举动就好。
媚娘入内略一摆手,宫人也都心领神会,不发出一点动静只寂然无声行礼。
姜沃拢了拢大氅的衣襟。
整个紫薇宫,像是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默剧戏场。
直到——
走至皇后寝宫前,姜沃才听到紫薇宫里的人声。
是毫不掩饰的哭声。
媚娘伸手撩起一半锦帘,就见皇后正背对着门伏在桌上痛哭,哭的昏天黑地的,间或自己念叨两句什么。
片刻后,大约是哭累了或是觉得眼泪哭干了,皇后还停了一会儿,把桌上的杯盏摸索过来一饮而尽。
喝完后缓了缓神,才又重新伏案开始痛哭。
旁边的宫人就寂然无声给她再倒一满杯白水。
媚娘放下了帘子。
两人离开紫薇宫——
瞧皇后的样子,只是不解畏惧和伤心,并没有轻生之意。
姜沃对随行出来的宫人道:“若皇后还是不怎么肯吃东西,就间或换上糖水吧,盐水也可以加一杯。”若是这个哭法,应当得补充点盐分。
紫薇宫的宫人恭谨领命。
等宫人退下,媚娘才回答姜沃方才问起的问题。
皇帝究竟要如何废后?
媚娘回顾紫薇宫:“陛下的意思,只看她家人为她选一条什么路了。毕竟,你也见到了——皇后自己是选不出路来的。”
姜沃一听便懂了。
此番朝臣参奏的‘谋逆’说到底属于‘潜构’,最后魏国夫人和柳奭的罪名应当还是证据确凿的‘潜通宫掖、涉禁中事’等。
皇帝已经给柳奭和魏国夫人把流放地都选好了。
直接发往大唐边境庭州(新疆)。
但于情于理,柳奭和魏国夫人都是皇后至亲,流放前还是要见皇后最后一面的。
若到了那时候,柳奭和魏国夫人,还想借皇后手做些什么……
偏生皇后,又是一定会听从的。
姜沃不免一叹。
媚娘声音很冷静:“这些年下来,咱们也看的清楚:皇后,她有时是别人手中的棋,有时是别人手中的刀,总之,没有她自己的主意。”
“她若是个普通人也罢了,天真烂漫过一辈子也很好。”
“偏生是皇后。”
媚娘说到后位之尊,就与姜沃说起一件她掌管宫闱后得知的旧事:贞观七年,彼时李承乾还是太子,乳母遂安夫人以东宫‘器用阙少’为由,请奏增制。
“以先帝对子嗣的疼惜,如何不准?”
“然而文德皇后谏表,道东宫应重简朴之德,不宜过奢。终从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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