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李勣就是这时候进到立政殿的,他步履自然绕过地上的一片赤红,上前行礼。
皇帝免礼。
又直接省略开场白问道:“朕欲废后,大将军以为如何?”
李勣沉声道:“臣乃外臣,未能知禁宫事,一应遵陛下圣意。”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去岁今年,朝中谋逆事频,是臣等无用,令陛下忧心。”
“臣谬膺顾命之臣,实才德有限,不能安定朝堂。伏惟陛下安心,拱卫京畿的南衙十六府绝不会生乱,悉听圣命。”
皇帝欣慰:“唯有大将军十年如一日。”因而皇帝口中的称呼,也是旧时称呼。
李勣语气郑重:“这是臣的本分。”
姜沃都想记一下笔记——李勣大将军完全可以开一门‘对答的艺术’。
*
直到君臣问答完毕,李勣才谨慎与皇帝描补了一句今日事:“陛下,今日太尉原也叫臣到中书省去,道要一同就此事劝谏陛下。”
“臣称病未至。”
他这才转头,正大光明看了看地上的砚台朱笔,蹙眉道:“陛下是动怒了吗?早知臣便不该称病不入,该入内护卫陛下才是。”
皇帝想起方才事,怒气再次翻涌而起,不由冷笑道“大将军不来,少看了好一场热闹!”
李勣低头做聆听状。
而皇帝刚要继续往下说,忽然便觉一阵头痛目眩,整个人像是从昏暗的屋中瞬间走到了夏日的烈日下,眼前一片发花,什么都看不清。
他不由一手撑住御案,一手捂在眼上。
“陛下!”
比起李勣和姜沃,媚娘自然是第一个发现皇帝不太对的。
她扶住皇帝:“陛下近日歇的不好,今日又大怒,难免激起了症候。还有现成的治头痛的药,陛下吃一粒?”
皇帝点头。
姜沃则立刻转身出门,让小山去叫尚药局奉御。
李勣也带着忧色站在一旁——虽说他自己就颇通医术,不比尚药局的奉御差,但皇帝不开口,他作为臣子,自是不能越俎代庖干大夫的事。且再往深里说一层,皇帝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皇帝可以告知心腹之臣,但臣子不能主动问。
皇帝是含了一枚药后,才缓过神来。
他闭目养神却伸出了手:“大将军,你替朕扶一扶脉吧。”
李勣知这是皇帝对他的信任,便也不推辞上前扶脉。
他边扶脉边看了看皇帝脸色,诊过后松了口气道:“陛下无大碍,就是一时情致大动,气逆血行。”
皇帝缓一缓也觉得好多了:“朕原来若是动怒,也常觉得头痛。但今日目眩至此,倒是头一回,大约是气的狠了。”
李勣收回手,恳切劝道:“陛下圣躬安康最要紧,切勿再如此动怒了。”
皇帝面带倦色道:“既如此朕便不提那事了,让太史令将今日事转告大将军吧。”
闻言,李勣和姜沃一并告退,好让皇帝早些歇着。
*
方出立政殿,姜沃便将今日褚相之言相告。
李勣都停了下来,与姜沃确认了一遍:“当真?”
霍光?
见姜沃再次给予一遍肯定答复,李勣才道:“那明日朝上,要多看两眼褚相了——以后只怕见不到了。”
姜沃心道:大将军竟然还有点冷幽默在身上。
但对李勣来说,这倒是真心话。
作为手握兵权的武将,他每一句话出口前,都会在心里过三遍以上,若无绝对把握宁愿不说,唯恐帝心生疑。
姜沃又将明日刘洎要上朝与褚遂良对峙事告知,再道:“大将军若有信得过的下属,明日朝上也可就机而言。”
李勣点头:“好,我回去寻几个稳妥的人。”
又加了一句:“此事是给他们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机会,太史令有心了。”
姜沃再次感慨:在为人处世方面,李勣大将军与长孙太尉就仿若两个极端。
长孙太尉是那种‘你给我做点什么是你的荣幸’的态度,并不在乎(他觉得也没必要在乎)旁人的想法。
但人心,一向是很复杂的。
姜沃想起了今日的于志宁的持中不言。
*
“于相?”
李勣微愕然,再次停步问道:“太史令怎么会觉得于相与太尉并不一心?今日他们三人不是一起来的?”
同进同出,本来就是一种态度。
李勣又道:“且从出身来说,于相与太尉也相似。”
这点姜沃也知道:于志宁先祖位列西魏八柱国,是正儿八经跟长孙氏一般的关陇门阀。
但…
…
姜沃忽然问道:“大将军可知于相之子,现任何职?”
李勣思索片刻,还真没想起来。
他与于志宁虽是多年同僚,但文武有别,后来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对彼此家事所知不多。
但李勣也是做过尚书左仆射,掌过六部的。
若是于相儿子若为要职,有实缺,他不至于全无印象。
也就是说……
姜沃道:“于相只有一个儿子,如今只在太仆寺挂名做个虚职。”太仆寺掌厩牧、辇舆、马政事。
于志宁位列宰辅,只一个儿子,居然只挂在太仆寺。且于相今年六十有五,儿子也快四十岁了。
在九寺里,太仆寺比起大理寺、鸿胪寺等,相对都没什么存在感。
姜沃自己数九寺,都得最后才数到太仆寺。
“于相对独子都如此安排,只怕自己也不想再深陷乱局之中。”
“今日我一直在看于相——他应当是有些后悔自己今日到了立政殿。有些想要脱身之意。”
“其所虑者,应当是今日已经深罪于陛下,不可回转。”
在于相心中,若是已经将陛下开罪完了,那他就只能继续跟着长孙无忌了——否则把两边都得罪死了,他还怎么活。
可若是皇帝这边,还有希望呢?
“大将军,我觉得可以一试。”
哪怕于志宁不是什么可以团结的力量,但少一份反对的阻力也好啊。
若换个人来说‘看’于志宁,李勣未必肯信。
他是个将领,从来最信自己基于现实做出的判断。
但若是眼前这位太史令说的‘看’,想到她的师门过往,李勣虽不会立刻改变自己的想法,但是愿意如她所言试一下于志宁。
李勣颔首:“我尽快与于相会一会面。”
正好也到了宫道的分岔口,姜沃便与李勣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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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朝会之上。
姜沃手持笏板,只有一个感触:刘洎,真不愧是当年敢直接跳到先帝御床上抢飞白书的规则破坏者啊。
杀伤力爆表啊。
姜沃还见许敬宗显然是做好了准备,随时要出来声援的,然而愣是没找着插话的机会。
手里的笏板抬起好几次,又都放下了。
刘洎自己就能打十个!
简直是杀疯了。
*
且说,刘洎此番归京,原本就无所顾忌!
他自知先是曾经魏王李泰的人,后来还曾接触过从前的吴王李恪。
如今两人已然一死一国除流放。
刘洎早就深知,当今陛下是不会重用他的。
这点刘洎只会遗憾,但没什么可怨怼的——是他自己,两次都没站对储位,愿赌服输罢了。
但,刘洎对于褚遂良,那绝对是恨得刻骨铭心。
七年前,他可是门下省侍中,是审天下诏令的宰辅,在先帝一朝原本会大有可为。
哪怕新帝登基,他要退下来,那也是自宰辅位退下来,说不定还能够获得跟房相一般陪葬昭陵的荣耀。
结果褚遂良一句话,害的他蹲在穷乡僻壤的清水做了七年县丞。
县丞——甚至连先帝驾崩,都不配进京为先帝送殡。
此时再见褚遂良,于刘洎来说,一定要褚遂良体会一下他的痛苦。
于是都未怎么辩解自己当年被诬告之事,只抓住褚遂良这句‘霍光’不放——当年你褚遂良以此于先帝前告发于我,道我悖逆谋乱,今日自领此罪!
至于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想拿先帝遗命回之,对刘洎而言并无用,谁没听过先帝之言,受过先帝嘱托啊!
他直接回怼道:“先帝常有深重托付之语,我亦曾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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