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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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无忌的屋舍在靠近后山处,出门就是园圃。
李治望着里面葡萄架子,笑道:“这些年每每通信,我知兄长是什么也种不活的,但舅舅种的的葡萄看起来倒是鲜旺。”
远看葳蕤绿色一片,翠亮可人。
“不过……”李治也有些疑惑:“这时候秋日了,葡萄该成熟了吧。”
他虽然现在看奏疏上的小字费劲,但视力也没差到分不清绿色和紫色。按说现在葡萄架上,应该有累累紫色葡萄串垂着才是。
李承乾略微沉吟一二,终是诚实道:“前两年,舅舅的葡萄养的还是不错的。但从去岁冬日起,舅舅身体不好,我就偶然来帮着打理一下。今秋就没怎么结果子。”
李治闻言,对园圃里的葡萄苗肃然起敬:原来是从舅舅手里到了大哥手里。那还鲜旺地活着就很顽强了,倒也不能对它们要求太多。
李承乾又道:“虽说结的少,也不是全然没有,咱们进去找一找吧。”总不能雉奴千里迢迢来一趟,一枚葡萄也吃不上。
两人走进园圃后,李承乾先去拿了桌上放着的一顶大的竹斗笠递给弟弟。
李治抬头看了看天儿:“还好,今日太阳不晒。我不带了。”他嫌麻烦。
李承乾直接给他扣上,然后边系下颌处的麻绳边道:“不为了挡日头,是为了这葡萄架上会掉一种毛虫,一旦落在人的皮肤上,好几日都是刺痛的。”
李治闻言,立刻把手也缩回了袖子里。
两人这才往葡萄架下走去。
这是一片很大的葡萄架,两人边走边找有无结出来的珍贵葡萄。
片刻后,李治终于发现:“这有一串!”
只是,这串葡萄跟叶片一样是翠绿的,在叶片中若隐若现,几乎融为一体。
故而李承乾方才都没发现。
“这葡萄……好绿啊,能吃吗?”李治伸手伸了一半,想到毛虫,又缩回来了,只是袖手围观。
还是李承乾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银剪,干脆利落就把这串罕见的葡萄剪了下来:“应当是品种的缘故。舅舅种了许多种葡萄苗,除了紫葡,也有绿葡。去岁我尝着,倒是绿色的更甜。”
李治闻言也想起宫中的贡品葡萄,就伸手摘了一枚,随意擦了擦就放到口中。
咬破葡萄皮的那一瞬,李治见到兄长时,那眼眶发烫却最终忍住了的眼泪,‘哗’就下来了。
直接酸哭。
毕竟李治打小吃的所有果子,全都是宫人精挑细选过的。他这辈子就没吃到过,也根本想象不出,世界上会有这么酸,这么涩的果子。
他觉得自己被这葡萄深深伤害到了,这是葡萄吗?这简直是刺客啊!
李承乾原本也摘了一枚,但见弟弟吃完哭了起来,他又默默放下了。
他觉得……雉奴应当不是被好吃哭了的。
黄昏落日,洒向园圃中,为片片绿叶,镀上一层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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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九洲湖上。
媚娘与姜沃也在看落日余晖,便洒湖面,波光粼粼如一湖碎金。
“上次咱们一起看落日,还是几年前。”
姜沃点头:“是,那时姐姐刚刚封后,还未行册封礼。”她们一起出宫去大慈恩寺为文德皇后祈福,之后的半日在东西市走了一日。
直到黄昏时分回宫,去太极宫的承天楼上,一同敲了暮鼓。
那日她们还说起了——
“权势像是一层层梦境,坠入的越深,就越难醒过来。故而人被权势所迷时,往往会做出一些旁人看来荒唐,但自己并不觉得的事情。”
媚娘望着落日余晖,语气和眼睛一样冷静:“弘儿在长安监国已有小半年。朝臣中已有人觉得,太子既然能够监国,皇后便该还政于太子。”
虽说还没有人明着上书向皇帝谏言此事,但长安城的消息,媚娘自有法子知道。
“但我是不会上还政奏疏的。弘儿如今还没法接过朝堂事。”
媚娘转头看着姜沃。
她们说过做对方的锚点,免于迷失在权力里。故而媚娘哪怕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还是想听听姜沃的想法。
“你觉得,我是被掌政的权力所迷吗?”
姜沃摇头道:“不,这封奏疏,姐姐是不能上的。”
“不是姐姐在权势中看不清,是他们看不清——皇后如何能还政于太子?要还,也只能还于皇帝!”
媚娘笑了。
是啊,权力一换手,把有些臣子给晃迷糊了。
他们觉得是在要求皇后归政于渐渐年长的太子,自觉这是天经地义。
但其实,他们要求的,还是把皇后手里的,属于皇帝的皇权交给太子。
皇权,皇帝可以给,但旁人不能要。
甚至不是太子有没有能力理政的事儿——古往今来,多少太子已经足够出色能够治理国家,但皇帝也不放权的?
媚娘和姜沃看得明白,但许多朝臣未必看得明白。或者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太子年幼,性情又是真的温厚,若是他接过政事,朝上一切萧规曹随,皇后退居后宫,朝臣们的日子会更好过。
这又是占着礼法道理的。
姜沃望着湖面微微叹息:随着太子长大,第一次开始监国,朝堂上的局势,又要为之一变了。
这朝堂,就像是海浪,前浪在岸上碎去,后浪又至,风浪永无止歇。
第141章 倾谈
山谷之中昼夜温差大。
才不过八月秋日,李治却是直接裹了一件雪天穿的大氅,才能与兄长坐在院中倾谈。
他忽然想起,之前听崔朝说过,西域许多国度的葡萄都甜如蜜,便与当地的气候有关。
想了想自己今日吃到的葡萄,李治觉得,这大概是一种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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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很快向兄长说起了困扰自己的教育问题以及太子的性情。
还提起了当年的自己。
他八九岁的时候,父皇有一回也问他:“雉奴已然通读背诵过《九经》,觉得其中何言最要紧?”
李承乾颔首接过话来:“我记得这件事。”
那时李承乾正随父皇身旁理政,就听雉奴答《孝经》里的一句:“儿子觉得,经义中最要紧的一句无外乎‘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1]
“忠孝两全,方为孝道,才得以立身。”
李承乾就见父皇神色大悦,还转身对自己道:“雉奴才八岁,便有如此见识品行,将来为王,以事父兄,足为大唐贤王贤臣。”
彼时李承乾亦是颔首赞许。
李治道:“大哥,当年我真是如此想的。”
序齿他为嫡幼子,父皇很疼爱,做太子的是同胞兄长。在很多年里,他只需要做一个孝顺温厚的贤王。
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人人都说弘儿像我年少之时。可我年少时是晋王,弘儿却已经做了多年的太子。”
有些话对着媚娘,李治都不能说——因弘儿是他们两人的嫡长子,若是对着媚娘说太多弘儿不足,只怕媚娘会不安多心。
对朝臣则更不能说了,毕竟他还有一位作为太子的庶长子李忠,若是表露出对太子的不满,朝野必要震荡。
也只有对着大哥说一说:“若是弘儿通学《左传》,再驳其中悖逆纲常之事,也就罢了。可这孩子看也不肯看,我……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旁的不说,若是把弘儿放在永徽元年,老臣遍地走,说的都是‘无违先帝之道乃孝敬’。以弘儿的性格,怕不是真就被这句话框住了。
李承乾一一听着雉奴的苦恼。
忽然想起了父皇:是否每一个皇帝,都会有一样的苦恼,太子不类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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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蜀地黔州,皇帝与兄长说起的是太子事。
洛阳九洲湖上,媚娘与姜沃论起的则是朝臣更迭。
“代代新人换旧人。”姜沃说这句话自是感慨十足:她第一次参加大朝会,亦是贞观十七年。
她连日子都记得:七月初一。
自她上朝十八年,已经见过朝上换了代宰辅了。
先帝年间的房相、魏相、岑相;当今永徽年间的长孙太尉、褚遂良、来济韩瑗等人;再到如今朝上的杜正伦、许敬宗等人。
至今屹立不倒的,就是李勣大将军了。
可见做官的智慧和长寿缺一不可——比李勣会做官的,没他活得久,比他活得久的,没他会做官。
可谓是姜沃学习的好榜样。
在朝堂待久了,姜沃也想起那句话:真个是,不会有人永远掌权,但永远有人正在掌权中。
媚娘听她感慨一番,莞尔道:“下一代宰辅中,便有你了。”
船上备了酒馔,姜沃闻言就举杯:“借姐姐吉言。”
媚娘与她碰了碰杯,摇头道:“不是我的吉言,你这二十多年走来,我都是亲眼见到的。”
姜沃是从自己上朝开始算,媚娘却是连她在太史局那几年都替她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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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从船舱的窗中望着一轮明月:“外头月色好,咱们去船头坐着赏月吧。”
姜沃欣然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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