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而弘儿当时也才刚满周岁,一点儿离不得人,且媚娘当时还要与皇帝一起应对长孙太尉等朝堂事……
姜沃看着从窗外飘进来的雪花:其实媚娘自从回宫入局开始,从来没有放松过一日啊。
永徽初年,朝堂上诸事频发,谋反都成了年度保留节目。那时姜沃虽然也很累,但只要回到家中,她就是完全回到了自己的安全区。
可宫中的媚娘并没有一个全然安稳的所在,她日夜都要警惕,如同丛林中要护着幼崽的猞猁。
*
姜沃大略与曜初说了几件萧淑妃之事:比如媚娘刚回宫不久,萧淑妃就向皇帝状告姜沃这位‘太史令与武婕妤,前朝后宫私相勾连’;还曾夜里堵着门抄宫正司,砸了她与媚娘在宫正司住过多年的旧屋舍;再有就是与魏国夫人合谋为难媚娘等事……
其实再具体琐碎的,姜沃也不太清楚——毕竟当时她已经离开了掖庭,带着曜初住在了宫外。媚娘与萧淑妃之间日日相见相处的‘旧怨’,姜沃也并不知道许多。毕竟媚娘也不是爱诉苦的脾气,不会天天拉着姜沃说萧淑妃又做了什么。
但姜沃清楚媚娘的性情——不与她说,不与任何人说,绝不代表媚娘忘了。
当时皇帝有个黑匣子,在里面一一记录下跟随长孙无忌得罪他的臣子。姜沃想,媚娘大概也有个黑匣子。
一笔不忘地记仇。
总之,永徽初那几年,媚娘必然没少与萧淑妃相看两相厌……不,这样说都轻了,应该是涉及生死之争。
故而媚娘册后以来,该清算的时候并没有犹豫,立刻将萧淑妃废为庶人,关到了掖庭最西边的一处独院中,很明确说明,这辈子萧淑妃是不要想出来了。
媚娘为人从来是有仇必报。
王皇后没有真的对她起过‘加害’之心,故而媚娘能容不再是皇后的王鸣珂,能让没了威胁的鸣珂在玉华寺安度余生,甚至还会看她的话本。(而有心害媚娘,也实施过的王鸣珂生母魏国夫人柳氏,已经流放了。)
姜沃清楚,若是换了萧淑妃,哪怕她的话本写的再精彩十倍,媚娘也绝不会放她出去悠闲度日。
用媚娘的话说:“换位处之:若是当年萧淑妃母子胜了,李素节为太子,以萧淑妃行事与从前数年旧怨积恨——那我和弘儿曜初,必是连命都保不住的。”
“留她一命,已然是我当年念在曜初早产体弱,为女儿积福。”
媚娘一向是人不犯她也罢,一旦犯她,出手便也是要人命的手腕。
至于两位皇女……媚娘也没有半分犹豫,让她们都跟着母亲住在掖庭。
正如曜初方才所说,萧淑妃废为庶人那一年,两位公主,一个七岁,一个十岁,都已经懂事了。偏生在她们性格塑造那几年里,全听着生母萧淑妃日日念叨痛恨武氏了,她们对于媚娘自然有恨的。
其实哪怕不是母亲念叨灌输,等两位公主真正懂事后,自然也少不了怨恨的——媚娘和其子女的存在,是完全夺走了她们本可以拥有的巨大利益。
还是那句话,这是彼此不可调和退让的矛盾。
零和游戏。赢家通吃败者如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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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事。”姜沃带了一点启发之意问曜初:“四年前,宗正寺与陛下递奏疏时,陛下为何会说等一等?”
四年前……
曜初很快想到:“第二年要去封禅泰山!”是因为那一年父皇心思都在准备封禅泰山上吗?
姜沃先点头却又摇头:“也不只是因为封禅事。”
“毕竟萧淑妃不只有两位皇女,还有一位皇子。”
曜初也想起了那位几乎没有见过面的哥哥,李素节——他不但是她的兄长,序齿也比太子年长。
废太子李忠已经废为庶人,但李素节还是郇王,现居于申州(河南信阳),据闻颇有贤名。
论嫡庶,他是不如太子,可论长幼,他在太子先。
乾封元年,李素节也曾上奏疏,想要随父皇一起封禅泰山,然而当时皇帝便下了一道诏书:“素节既旧疾患,宜不须入朝。”[2]
直接宣布‘你病了,不要来了。’
姜沃当时听闻这道诏书,不免再次感慨皇帝这人的爱憎分明。对曾经也喜爱过的儿子,亦能做到如此冷漠,竟然是见也不肯再见。
此举自也是为了太子之位的稳固,才如此分明表达出对年长庶子的冷落,甚至诏令中直接给李素节安上身体不好的名头。
简直就是明白告诉朝臣,别动任何歪心思,太子李弘才是太子。
然皇帝如此下诏,李素节本人却不服。
他还特意做了一篇《忠孝论》,令他王府仓曹参军送到了京城,再次请求入京面见父皇。
姜沃望着曜初笑了笑,不必再说,曜初也明白。
那时候,陛下已然发现了太子的仁厚性情,为了东宫稳固,都让英国公去做太子太师了,怎么可能再见李素节。
故而两位公主的婚事,自然也就从‘等一等’,变成了等。
帝后在这上面心思是一致的:两位公主都是李素节同胞姊妹,这一指婚免不了朝野人心浮动。
*
曜初这才弄清楚这些年来前因后果,细想了片刻,然后道:“姨母,我还是想去跟母后说一说这件事,请她早做定夺——哪怕是父皇母后两人的决定,但外人若是非议起来,只怕都只会冲着母后来。”
往轻了说,会说皇后疏忽没有管好后宫之事;往重里说,只怕直接要指责皇后‘嫡母不慈’,苛待皇女之类的话。
“姨母,我想卢夫人将这件事告诉我,大概也有此意。”很多事卢夫人不能与皇后说,非得是亲生儿女才好去说。
姜沃颔首:“曜初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就是了。”
她伸手扣上了窗子,又不由隔着案几抚了抚曜初乌黑的鬓发,温声道:“有你这份替你母后思量的心思,她就会很欣慰的。”
曜初颔首:“我明儿就去向母后说。”她忽然又道:“姨母,我也准备先去东宫与太子哥哥说一声——他这些年想必也不知道这两位皇姐的存在,太子哥哥一贯仁厚心软,若知两位皇姐一直在掖庭,多年无封号无食邑,我怕他会去向父皇请命厚赏两位皇姐。”
那母后……也会伤心的吧。就像当年自己被兄长拒绝开幕府一样。
姜沃听完,忽然道:“曜初,你方才说,担心太子会向陛下请奏。”
“你为何就下意识认定,太子不会向皇后请命?”
曜初一怔,是啊,她下意识就是这样觉得的。
半晌后,曜初想明白了。她其实很早就明白了,只是没有深想,或者潜意识拒绝深想——
当日婉拒她开幕府的时候,太子哥哥曾经说过一句话:“人无礼不生,国无礼不宁。”
国无礼不宁。
自己是他的妹妹,所以他觉得有违礼法的事情,可以直接拒绝自己。
但子不言父母之过,若是太子哥哥觉得父母有违礼法,是不是只能闭口不言呢?
所以他沉默,多思,越发消瘦。
在东宫人被换过一批又一批后,尤其是皇后还特意指了两个自己的心腹北门学士过去,只怕更加剧了他这种纠结忧思。
*
姜沃心里涌起一种早有预料的,却也实在为媚娘伤感的悲意。
如曜初所言,在将来,母子之间终究是要发生冲突的。
因太子打心底里,就是觉得母后代政与当时曜初想要开幕府一样,是‘有违礼法’的。他只是为了同样是礼法的‘孝道’在苦苦压制。
然而压制不是不存在,终有一日,会暴露出来。
哪怕这次两位公主的事儿被曜初从中化解,但总还有旁的事儿作为导/火/索。
**
而导/火/索很快就出现了。
总章二年初。
二月多为祭祀之时。
东宫侍读学士徐齐聃忽上奏疏谏皇帝:“齐献公乃陛下外祖,今周忠孝公庙甚修崇,而齐献公庙不如之,不审陛下将何以重示海内,以彰孝理之风?”[3]
看起来,这只是一道平平常常的礼法奏疏,只是谏‘陛下您亲外祖的家庙修的还不如周忠孝公,看人家周忠孝公的庙修的多么崇丽。如此很不合孝道礼法。’
但知道内情的朝臣,俱是闭口不言。
因周忠孝公,乃皇后生父武士彟。
此奏疏便是谏‘后族荣耀太过,不合礼法’。
而众所周知,皇后哪有什么外戚在朝,全都在边境蹲着呢。
但,皇后自己却是在朝代政的。
第191章 礼法与科教
总章一年一月。
东宫侍读学士上奏疏明谏‘周忠孝公庙甚修崇逾越’,暗指‘皇后掌权过甚’后的第一日——
姜沃完全没受什么影响,依旧按着计划休沐,带着曜初到城建署去做‘突击检查’。
马车上,曜初还说起昨日一月十五大朝会这件事。
曜初道:“姨母,好巧,当时我正在长乐姑姑府上取真经呢。”因小时候常听玄奘法师的故事,曜初很自然地把学习叫做取真经。
长乐公主幕府开的最早,曜初是去学习先进经验的。
结果还没开始正式学习,姑侄两人还在吃点心,就听闻了朝上传来的热乎消息。
长乐公主李丽质当时就恼了——齐献公庙,这不就是她外祖父(本人论)兼祖父(夫君论)的庙吗?
“是,齐献公不在了,赵国公不在了,但我还没死呢,长孙家子孙也还在呢,倒轮到别人指指点点了。”
说来自长孙无忌之事后,长孙家子孙都自觉(不自觉皇帝也会帮他们自觉)淡出朝堂,无一人掌实权,可以说家中只有赵国公府的爵位罢了。
这也是长孙家该承受的代价。
毕竟皇帝最后一分容忍与亲情,是在曾经扶持他多年的舅舅身上,但看皇帝素日作风就知道,这份情感可转移不到这些相处不多的表兄弟身上——皇帝对某些同胞的亲兄弟(李泰:你点我名吧)和亲儿子都冷如冰,何况什么表兄弟。
趁早别打着什么皇帝母族的旗号往前凑。
横竖家中还有两位嫡出公主(长乐和新城),看在姊妹份上,长孙家只要低调过日子,皇帝就会优容。
但……低调也不是死了啊。
这种被挑出来当作典型,用以攻击皇后的事儿,简直是飞来横祸啊!
以至于长乐公主还在跟曜初发脾气,从大朝会上下来的驸马长孙冲(驸马都尉也是官职需要去大朝会上站着),就直奔公主府请示妻子,这事咋办呢?
长孙冲此人,大概是有长孙无忌这个强势父亲的缘故,一直很听话:永徽年间他过的有点分裂,因父亲和妻子观念不统一,他在其中两边挨骂。但如今父亲不在了,他倒是不用纠结了,专门听妻子的话就成了。
今日,他在朝上一听这事也恼火:哈?我这个长孙家的袭爵人还在朝上站着呢,这就打着为我们家好的旗号坑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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