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说来从昨日起,杜审言总忍不住激动,在心里想:虽不知此番书令史还有谁,但既然有他,便是姜侯的欣赏他的才华!
需知在文人中,姜侯相才之名,久已有之,且这些年愈加传的神乎其神——
从姜侯年少时,于先帝诗会相中卢照邻;再到其为吏部侍郎时挑骆宾王入国子监;后来姜侯为姜相时,曾于稷下学宫行诗会,令十六岁的王勃和十五岁的杨炯自此扬名。
而时间门也证明了,这四人在诗上,确皆是才高于世,令具一格。
这几年,已经有人把他们四人并称,只是对于排名,没有人敢轻易下定论。
一来这四人,除了卢照邻外,三个都在国子监为官,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自然彼此谦逊称不如其他人。二来,这四人里,王勃杨炯都还年轻,将来未可限量,自然不能排名。
杜审言现在就忍不住放飞遐想:姜相难道也相出了他的超出世人的才华?所以才特意提拔他做书令史,随行巡察天下十道?
*
杜审言的猜测……自然是不对的,起码不全对。
毕竟无论是姜沃看来,还是历史公论,杜审言是有才华,但距离初唐四杰,还是差一层的。
姜沃这回出巡,选书令史的时候,自然先把正在京城的初唐四杰里的三位都挑上。只有卢照邻此时不在京中,不过也没关系,他正在孙神医处,到时候从江州一并带走就是了。
总之,滕王阁上,初唐四杰一个都不能少。
而她之所以想起杜审言,正是因为初唐四杰集齐,让她想起了那首写四杰最出名的诗——“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2]
这首诗的作者:杜甫。
杜审言,正是杜甫的祖父。
姜沃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替身文学了:我既然可能活不到见你的年岁,那就先选你祖父随我出巡吧。
而且书令史这个官职,也算是她为了杜审言特意选定的。
杜甫之诗,因其文备叙其事,所见毕陈于诗,故而在唐代就被称为‘诗史’。[2]
其祖父应当也差不多吧。
如今还未有子嗣的杜审言进士,就是这么被选入队伍的。
连蜀州的官都不用去做了。
不过……
姜沃也很庆幸,还好杜审言曾经考上过蜀州的官,否则世上岂不是要少一首绝佳好诗——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1]
二月初九这日,姜宅。
姜沃也在看王勃这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终于,这首诗面世了!
从此这世上,又多了一首经典的送别诗。
崔朝也很喜欢这首诗,叹王勃才气纵横,故而道:“有这几人在,这一路必会有不少诗文。”
姜沃含笑:“是啊,后世学子,必为之欣然。”
崔朝温声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该出门了。”
**
杜审言站在灞桥的柳树下。
虽说吏部送来的公文,是让他二月初九巳时(九点)前到灞桥,随姜侯一同出行。
但杜审言自然不会卡着点来,他是等着晨钟一敲响,就坐着家中的马车出门了,早早来到灞桥处等着。
而很快,他等来了跟他同为书令史的王勃。
杜审言一见好友便惊喜笑道:“这下巧了,也不用你送别我的‘与君离别意’了,咱们这下子可是‘同是宦游人’了。”
而再等来杨炯和骆宾王后,杜审言更激动了:果然,姜相是按照才华选的人!
而很快,杜审言的激动喜悦,就变成了惊。
虽说二月九日是休沐日,但他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位高权重的朝臣来送已然不是宰相的姜侯——
中书令王神玉、侍中辛茂将、吏部尚书裴行俭、工部尚书阎立本、户部尚书岑文倩(岑文本之侄,原户部侍郎)、礼部尚书许圉师、大理寺卿狄仁杰、御史大夫韦思谦,司农寺卿吴德真……
此外,因见还有两个身穿官袍的女子,杜审言不免向旁边最年长的骆宾王打听了一二:得知是穿着‘安西招慰使’官服而不是穿公主服制的文成公主,与城建署库狄署令。
这,简直是来了大半个朝堂!
杜审言就见,王中书令先上前,给立在车下的姜侯递上送别水——并非酒。
每逢有旱之年,朝廷都会下令‘岁饥,禁酿酒。’
王中书令饮了杯中水,对姜侯道:“备旱灾之事,无需挂念——在其位谋其政,此话我应过杜师,此番再应于你。”
之后又取出一封书文相赠。
杜审言等人,待在一旁柳树下站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姜侯与诸位同僚一一道别完毕,登上了御赐的朱轮马车。
有亲卫击鼓之声响起:队伍有点长,行进途中需以鼓声前后呼应。
鼓声响在耳畔,哪怕几乎彻夜未眠,杜审言还是精神一震:要出发了!
代天巡牧。
他一定会将路上所有见闻都事无巨细记下来,将来传之子孙!
*
姜沃上了马车后,就拆开了王神玉的赠文。
是诗经里的《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九皋,深泽泥沼之意。
此句直意为:鹤哪怕是在泥沼深潭中清鸣,亦能响彻云霄。
也可解做:品行如鹤之人,哪怕身处低谷(被猜忌离朝),也终能为人所知(清白)。
这是在安慰她?
姜沃收起此书,想想她跟媚娘做的事:这,良心还是有点痛的。
而灞桥柳树旁,王神玉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马行队,忽然对旁边的裴行俭道:“守约,其实这回备旱事,你知道我最烦的是什么吗?”
裴行俭其实猜到了,但还是做请教状:“王相请言。”
王神玉一声长叹:“是刘仁轨要做尚书左仆射了。”他真是不愿与那种急三火四,凡事专断甚至‘莽行’的人共事!
裴行俭:……怎么说呢,您知道刘仁轨最烦恼的是什么吗?!
第210章 设套
中午时分,马车停在长安城外第一处官驿小歇。
屋内,姜沃手里握着一根柔韧的柳条。
这是今晨灞桥之上,友人们折柳送别时赠的。姜沃此时就捏在手里,正好当成教鞭用,轻轻点在太平面前的空白纸页上。
“婉儿的诗交了,令月你的呢?”
今晨,姜沃是先入宫再出长安的。
入宫除了与帝后拜别外,还得接上太平公主。
临行时分,太平端端正正给帝后行大礼,保证道:若是姨母要出海或是去西域,她就按照帝后的要求回长安。
然而才出了大明宫的门,姜沃就觉得太平扯了扯自己的衣袖。
姜沃低头,对上一双看起来很纯澈的大眼睛。只听太平道:“姨母,有句话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吧?”
姜沃:……好想转头就把这孩子塞回去啊。
*
说来这才出长安城,到达第一个名为‘丰安驿舍’的官驿,姜沃就收到了四篇《出长安诗》,四篇《记姜侯代天巡牧文》——四位书令史已经交上了第一份作业。
虽然姜沃根本没有做硬性要求。
除此四诗四文外,今年方一十一岁,书令史里最年轻的杨炯同学,反而是最辛勤的,还加写了《题丰安驿舍》诗,而且是两首。
据说见杨炯如此,王勃也正在加写。
两人年岁相当,又是同一场诗会出名,在文采上便总是有点较劲。
姜沃:好,卷起来。
她对着一摞诗文,转头又正好看到兴奋到不愿意好好吃饭的太平——孩子不听话,多半是作业太少了。
于是把《出长安诗》的题目,当场布置给婉儿和太平。
不想吃饭就写诗吧。
婉儿很快写完交了作业。
她都坐在一旁看起了书令史们的诗,太平还在战术磨墨——且说太平为了能跟着出门也是很努力了,学了许多自力更生事,媚娘告诉她出门顶多给她带一个乳母帮着照看饮食,其余事都要自己做。
见太平的墨磨不完了,姜沃就拿着柳条点了点太平面前的白纸。
太平望着窗外陌生风景,根本不想枯坐屋里,于是道:“姨母,父皇说过,有的人适合写诗文,就像国子监弘文馆的学子。”顿了顿,还指着早早交卷的优等生:“还有婉儿。”
然后太平还特意站起来身,骄傲的像是只小凤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刚写了十首诗出来:“还有人适合点评诗,譬如姨母和我。”
“听父皇说,姨母平素很少于诗文上用心,只做每年元宵佳节的应制诗,句律严整合乎官体。”
“但姨母擅点评拣选诗文。”
姜沃:谢谢您,陛下,没有直接跟孩子说我的真实水平。
太平边说已经边溜到了婉儿身边:“姨母,我跟婉儿出去瞧瞧好不好?母后说了出门就是要长见识。”
姜沃无奈:“去吧。”
太平和婉儿手拉手出去玩了,姜沃便拿过方才婉儿在看的诗词,开始欣赏初唐三杰加一个杜审言的作品。
姜沃看到杜审言的诗文,忽然想起杜甫夸自己祖父的一句诗:“吾祖诗冠古”,嗯,怎么说呢,可能是祖宗滤镜吧。
她将诗文教给崔朝帮忙收起来,她则坐下开始给媚娘写信——否则方才太平磨的一‘缸’墨也太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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