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每次都塞的满满当当。
听裴炎说,不是朝中又有什么事,而是姜侯的信到了,裴行俭的神色不由松动了一二:也好,先从案牍劳形中解脱片刻,看看姜侯的信函,缓一缓心情。
看这封信的厚度,应该又有很多诗稿吧。
裴行俭先对着窗外日头,看了一下封口处的姜侯官印是否完整,然后才取过小刀,仔细划开信封。
按大约行程与上封信的地点来算,姜侯此时应该到了江南西道见到孙神医了吧。
正好可以好生养养病,闲游山水之间。
裴行俭这样想着,看到了这封信。
然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熟悉的字迹在裴行俭眼前一行行滚动着:
“……地有侵占,户有流亡,旋被兼并,自此成弊……”
“滕王乃皇室宗亲,忠义举告,既接此状,巡按使代天巡牧,不得不查。”
“民亦多有告举。”
“而当地士族簪缨,各州县不能辖之。”
“我已奏告于天后。”
“守约可于朝中留心择选熟知庶务之朝臣,可往江南西道巡按人邑,重整户籍田亩……”
裴行俭:我错了。还是有事情能让我惊讶的——原本应该在江南西道好好养病的姜侯,竟然接到了滕王的举告(裴行俭看了好几遍,这才敢确定自己没看错,姜侯写的确实是滕王)。
且欲行‘检田括户’之大事!
裴行俭捏着手里的信函,觉得这一刻,他似乎是顿悟了——
原来在朝中的宰相不是最能生事的。
离开朝堂的宰相才是!
第220章 “妙计!”“不可!”
“妙计!”
“不可!”
听到两个截然相反的意见,裴行俭略微抬眼。
他的目光越过前面两位宰相的紫袍,落在御案后端坐的天后面容上。
虽说天后看起来依旧沉凝,然如今裴行俭面圣多了,比起旁的朝臣来,多少总能分辨出些天后的真实心境。
天后……似乎也有些头疼为难之色。
不过,这为难,应当不是为了意见又又又不合的王相和刘相。
毕竟这样针锋相对的场面,天后已经见多了。
裴行俭觉得,天后不但不为此作难,甚至还有几分喜闻乐见。尤其是王神玉被拘在兵部审贪墨案后,天后还曾带着笑意提起过这件事。
裴行俭当时就在想:嗯,快活都是你们的,我什么都没有。哦,说什么都没有也不准确,我还是有批不完的公文,做不完的公务。
那么……
既不是为了两位宰相,裴行俭想,天后这几分为难,必是为了姜侯提出来的‘检田括户’之策本身。
*
这日裴行俭刚读完姜沃的信没多久,就得了紫宸宫宣诏。
果不其然,天后宣诏也是为此。
到场的依旧还是只有王神玉、刘仁轨和裴行俭三人。
听天后讲完姜侯的‘三部曲’,尤其是‘检田括户’之策,裴行俭就听两位宰相当场提出了完全相反的意见。
刘仁轨眼睛一亮:“好计!”
王神玉却断然道:“不可!”
而王神玉这句‘不可’一说,连刘仁轨都有些怔住:虽说他与王神玉性情一万分的不合,但他一直还是认可,王神玉这个人本质是没什么问题的。
比如从这次‘北衙贪墨案’就可见,王神玉起码从不包庇自家亲族,且这次赈灾事刘仁轨也留心了,王神玉用人并不偏向世家,也可以称一句擢良而用公平可称。
于是近来,刘仁轨对王神玉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改观的。
觉得他能做到宰相,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今日检田括户如此利国利民之策,王神玉居然说不可?而且此策还是与他私交颇厚的姜侯提出来的。
刘仁轨当即又急了。
“不可?王相说说为何不可?”
虽说刘仁轨这是问句,但完全没给人留下回答的时间,剩下的话也连珠箭似的道:“这才是江南西道的百姓告发当地世家侵占田亩,王相就不可了?还未检到你太原王氏的良田呢!”
王神玉原本想对天后阐明他这句‘不可’的缘故,也顺带回答刘仁轨之问,但听完刘仁轨最后一句,当即也恼了,他近来正加班到上火——
“怎么,我出身太原王氏违了大唐律法了?!我就一定有私心?”
他往后一指:“守约亦出身河东裴氏,是不是在刘相心里,也非善类?”
裴行俭一脸沧桑:……我没惹……
王神玉继续恼道:“非得跟刘相一样,出身贫寒幼时吃不起饭才清白不成?”
刘仁轨这回反而没有接王神玉的话,而是直接转头对着御案后端坐的天后行礼道:“臣有一言。”
吵到一半,对方不回了!这给王神玉气的,当场磕了一枚保心丹。
裴行俭悄悄扯了扯王相宽大的衣袖,也要了一枚。
*
而刘仁轨则郑重对天后道:“正如方才王中书令所言,臣出身孤贫,少时餐食难继。”
其实刘仁轨能当上官全靠改朝换代才产生的奇迹。
他出身贫寒,隋朝时虽也有了科举,但他根本读不起书,甚至连纸笔都没有,都是靠在地上空中划拉学字。还是隋末乱世后,武德初年官员很少,当年偶然一个机会,他在管国公任瑰面前漏了个脸,才破格做的官。
朝上的官员,是考进士出身的看不起考明经出身,但刘仁轨……完全没有出身。
所以四十岁前,刘仁轨就没当过什么中枢要职,一直是在大唐各地(还都是偏荒之所,毕竟富庶之地也轮不到他)为县丞、县令、长史等官。
四十岁后才因政绩突出,调回长安做县令,这才算回到了京城。
因此……
“臣之亲历与宦途数十载所见——百姓实艰难!”
“若天子为真龙,朝堂百僚如丛林百兽,那百姓便如地里那无数只不敢停休,搬运粮米求存之小蚁。”
哪怕已经在昼夜不停的劳作,想给自己小小的蚁窝里攒更多的粮米。
但还是经不起任何一点风浪。
或许对百兽来说,只是一回微不足道的戏水,但掀起的水花都足有淹掉无数小小的蚁窝。
“天后饱读经史子集,自知西汉贾谊《论积贮疏》,其中便有‘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之言。”
“然而百姓欲耕作,也得耕者有其田才是!”
“这些年臣虽孤悬海外,但想来天下道理大抵相同——百济这等百废新兴之地,这才安稳了几年,就有当地官员和百济残留的士族,开始强买、抑买土地人口等事。”
“何况我大唐开国日久,承平愈久。”
“若真等到了‘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之时,百姓必有怨心,流户必生纷乱,国家必有祸患!”*
刘仁轨道:“故而姜侯之策,臣不知有何不可?”
“其计不但甚佳,更合乎天时人和!”
“当年汉武帝行告缗令,是逢备战匈奴事。”此乃家国大义,国家要备战,所以收商人以税,正是师出有名。不令百姓惶恐,觉得朝廷无故随意加税。
而今岁‘检田括户’也正有大义之名与天时人和!
“今春关中有旱,需粮米赈灾,而江南西道正是多积谷之道。”国家都有此大难了,要检良田括隐户,备粮米以救民难道不是正该?此乃大义与天时。
“姜侯此时巡察至当地,不但收到了滕王这位天子叔父的‘忠义告举’,又多有百姓告发,正是人和。”
当然刘仁轨也知道,这人和基本是姜侯自己营造出来的……
说到这儿,刘仁轨对姜侯更多了几分认可——明明是受猜忌被夺相位离京,竟然没有心灰意冷,更没有避事苟安,反而殚精竭虑,短短时间内在江南西道连设几计,欲为朝廷行‘检田括户事’。
刘仁轨很耿直道:“姜相能于此时提出‘检田括户’,实利于国。可谓社稷纯臣,尽心竭诚。”
他最后总结道:“臣以为姜侯此计甚可!朝廷正当依其言设‘劝农使’‘劝农判官’,由姜侯这等公正无私之人,亲督‘检田括户’事。”
言辞掷地有声,中气十足。
然而却见天后并未如从前一样,对他的建言直接应下来。
刘仁轨就见天后垂眸,右手食指无意识似的在朱笔上一点一点。
*
待刘仁轨说完,王神玉等了一息后才冷冷道:“刘左仆射说完了?如今可以容人开口说话了吗?”
王神玉也是对着天后道:“臣之不可,并非是说‘检田括户’事不可。而是说,姜侯现下来行此事不可!”
天后抬眼:“王相细言之。”
王神玉道:“天后必知部曲二字,起自于何?”
如今说起部曲,几乎与奴婢等同。《唐律》中就明确记载:部曲、奴婢,是为家仆,皆身系于主。*
但最开始的部曲,是指古代军队中,军有营,营有部,部有曲。
部曲原本就是指军队的一种建制!
王神玉语调放的很慢:“世家豪门多蓄部曲,外人只怕不知数目。”
为何朝代更迭,数百年过去了,多少王朝湮灭,许多世家却是屹立不倒?难道靠的只是世家名声和族中历代做官的人才?
便是新的王朝会看重世家的人才,那乱世之中,各种流寇贼匪,有的连字儿都不认识,纯纯土匪,想打劫之前,难道也会问一问这一家‘姓崔’还是姓‘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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