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而桥边有一株数十年的西府海棠,每到春日花开如锦。
就是那样一个春日,她刚过了生辰,阿娘送了她一对小小的银耳坠,那也是她对着家里唯一一面小小铜镜,第一次试着涂了胭脂和口脂。
阿娘说她要长大了,过几年就可以给她说个坊里厚道人家。
于是那一日,玉娘带着跟春光一样明媚的心情,和她心爱的银耳坠,走到桥上折花。
不,那时她还不叫玉娘。
她还只是家中的三娘。
然后,她被路过的罗家主看到了。
起初她不懂,她只是站在桥上,拿着一枝海棠花,好奇地看着装饰华美的马车。
正如她当时也不懂,之后频频出入自家的罗氏仆从代表着什么。
直到爹娘虽然哭着,但依旧手上用力把她推到罗家送来的轿子里,她才明白过来。
她入罗家后,就有专人来教导她学习琵琶和舞艺。*
等到十三岁,她第一次出现在宴席上。
就在觥筹交错的酒宴之上,她有了玉娘这个名字。
罗家主的声音带着酒醉之意,与众人戏谑道:“何为玉娘?”
“一来你们可观,其肤如凝脂美玉,一来‘买下和调/教她的银钱,也足够买下一块传家美玉了’。”
在场众人哄然而笑:“果然好名字。”
这便是玉娘的名字了。
她厌恶这个名字。
正如她厌恶方才罗家主说的那些话。
不过……
虽然罗家主的话语让人恶心,但今日来这浔阳楼,见到传说中的巡按使后,玉娘还是有几分庆幸的。
这位姜侯,竟然是女子!
那她应该不用把之前的日子再过一遍——
玉娘原以为,她又要被送给哪个京中来洪州上任的官员。
之前她就被送给了洪州上上任长史(滕王是洪州荣誉刺史,故而真正任刺史之职总管洪州诸事的,便为四品长史)。
玉娘还记得,那时她也是被送到迎接新长史的宴席之上,弹奏琵琶。
罗衣如云,色艳如云,更轻薄似云。
她低鬟怀抱着自己的琵琶。曾经她恨过这乐器,可后来,她只有这乐器。她的日子里,唯有琵琶是真实的,她只有这点重量可以依靠。
那是一个初春,风吹到身上,凉意惊人,地上的锦茵比她身上穿的罗衣厚多了。
因有些冷,她的手有点发涩,其实弹的并不是很好,但没人在意。
她与寻常的琵琶乐伎不同,她不是乐户出身,不是打小学的歌舞,所以她的技艺从不是最好的。
她知道琵琶是锦上添花。
果然,哪怕琵琶弹得不好,玉娘还是被留在了长史府。
后来,那位吴长史年满三年,调任离开洪州回京城。因其夫人亦为世家出身,吴长史便不打算把玉娘带回京城,为了个乐伎若是惹得夫人和夫人的娘家不快,实在不上算。
玉娘就又被一顶小轿送回了罗家。与去时一样,她身上只有罗衣与琵琶。
后来,又去了哪里呢?总之,就这样过了九年。
这次,玉娘见罗家主吩咐的郑重,又令人给她裁最时新的罗衣。原以为,又是一位吴长史,好在……
思绪走远,玉娘手下就拨错了弦。
她原以为不会有人发现,谁料正在说话的姜侯,忽然停下,注目于她。
“是不是手冷,才拨错了弦?”
玉娘呆怔怔的,见姜侯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身边一位凛然威严的女亲卫:“坐在风口,穿的太薄了。”
肩膀上微微一沉。
玉娘身上多了一件绣着流云鹤羽的披风。
第224章 姜侯的‘本意’
“敢问姜侯何时驾临洪州,让我等略尽地主之谊?”
对在座诸世家家主来说,方才相谈过程中姜侯忽然停下来,令人给场中琵琶伎添件外裳,是今日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过,以此倒是可见姜侯也是爱赏舞乐的风雅之人,连乐伎错了弦都听的出。
罗家主正好再趁势提出,除了玉娘外,多送几个乐伎给姜侯以‘解闷娱情’。
见姜侯未拒绝,他便更放心一点。
更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姜侯的行程。
只见姜侯持杯,似也有些倦怠之意:“本侯至江南西道,巡察之余,原是为了养病的。不料滕王告举,滕王乃陛下叔父,所告者不得不禀于京中。”
这话世家是信的:一来,姜侯到江南西道便直奔庐山拜访孙神医;二来,如此这般好宴珍酒,然姜侯却依旧是以樱桃酿代酒,滴酒未沾,想来也是病中的缘故。
众人心有戚戚焉:都怪滕王啊!简直不是人啊。
你自己干净啊?竟然还恶人先告状,举告旁人?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姜沃端着杯盏,望向浔阳楼外的春光白云,真心道:“我亦欲早早完了差事,离了江南西道才好。”
她的计划已经制定完了,真希望黑齿常之赶紧到,开始平推。
其实巡按使持尚方剑至此,是可以调动当地府兵的,姜沃原本是想着她先用当地州县兵士开查几家。
然而被媚娘传来的飞表严令禁止:当地署衙历任官员与世家多有沆瀣事,府兵难道就保险吗?
告诫她不许私查。
于是在黑齿常之到之前,姜沃就只能整理下各种状告,以及派出去的亲卫收集的各色情报。
然后盼星星盼月亮之余,继续飞表传信回京……开始催裴行俭,像个复读机一样:守约啊,劝农使选的怎么样啦?
故姜沃这一句‘欲早离’的感慨,实出自真心。
而听姜侯说出这一句,在场世家家主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以至于姜侯下一句话也被他们理解为了别的意思。
只见姜侯露出一个官场标准的浅笑道:“只是天后有诏,令我彻查状告事。为臣者自要奉诏而行,
办妥此事——想来诸位不会令我为难吧。”
堂中顿时响起一片‘但凭差使’‘姜侯吩咐’等音。
罗家主高兴的眉毛都快起飞了,他们听懂了:姜侯这次查是肯定要查的,都怪那该死的搅事精滕王,害得江南西道之事上达天听了!既如此,姜侯就不可能不管,她得要功绩啊!
懂了!看来除了送人外,他们还得继续送功!
这事儿世家一点也不陌生,历来官员到任,都需要功绩的嘛。
说来罗家主主持送礼的熟练,都是实战练出来的——之前他就组织过洪州世家出钱出私人部曲为徭役,帮着上任长史疏浚河道,算作他任期之功。
自然,长史有了这项功劳,在其余事情上,就马马虎虎睁眼闭眼了。
于是过去几年,他们各自家中,又添了不少良田奴婢。
看来此番姜侯也是一样。
世家们放心了:不怕巡按使要的多,只怕她不开口要!
既然开口,那就好办了。
上道如罗家主,还当场表态:“姜侯,我等身领一族,自牢记祖宗教诲不敢违背朝堂律法。”
“然家族支脉颇多,说不得就有远房别支不肖子孙,打着家族旗号,行‘逼良为奴’事,败坏家族名声——若有此等悖逆之人,姜侯只管查处。”
这便是‘送功绩’,表示可以让姜侯查走一批‘违律奴婢’、‘侵买的永业田’,甚至可以抓几个世家旁系顶顶罪,哪怕去州县衙门做几年牢也没关系啊。只要让姜侯给京中一个交代,姜侯也就好在此处高抬贵手。
大家你好我好,点到为止,万事大吉!
罗家主说完,就见姜侯浅淡笑意,多了些真切。
只见姜侯用杯盏点了点桌面,对几位随行的书令史道:“诸位家主大义之言,且记下。”
几位书令史俱奋笔疾书。
诸世家自为‘终于’摸到了姜侯的本意,场上氛围才彻底宾主尽欢起来。
罗家主笑道:“玉娘一人清奏也无趣,不如继续行些酒令?”
说来,方才正是因为行酒令,才让姜沃看到了世家培养人的水准。
世家自矜风雅,行酒令也是如此,多有诗词曲律相合,甚至连最简单的抽筹令决定喝几杯酒,都文绉绉的。
比如此时案上的一只金龟背着的玉烛酒筹筒,里面的各色酒筹,就不止简单粗暴写着‘喝3分(三分之一杯)、5分(半杯)’,而是很讲究的配上经史子集里的名句。
譬如‘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上客五分’——抽到这一根,便是在座客人皆饮半盏,主人不饮。*
故而世家在培养贴身侍女、侍宴姬妾以及歌舞伎的时候,不但会教认字,还会教读经义文章,更乃至律令、吟咏、作赋,当场作曲等技艺。
姜侯边看边颔首:教的很好,很快就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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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阳楼上。
玉娘就见身旁的一个舞伎伸出手,手里躺着一枚玉钩。
在场诸人纷纷喝彩:“姜侯实在神算。”
这是一种名为藏钩的酒戏。
说来,玉娘被教习多年,酒筹、投壶、藏钩、飞花令等各色酒席玩意儿她都很精通。
但藏钩于手,是她最不喜欢,或者说最恐惧的酒戏。
何为藏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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