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是宴席上少则十数个,多则数十个歌舞伎站在一处。主人家取出一枚小巧的玉钩,然后让其中一人藏在手里。
由在座客人来猜,这枚玉钩究竟藏在谁手里。
其实是颇为无聊的酒戏,只是因其有典故,来自汉代‘钩弋夫人’,故而很是流行。
这是玉娘很畏惧的游戏。
因玩到藏钩游戏时,在座宾客多半是酒意浓厚。
酒盖住了脸,就会有人不肯坐在椅子上,而是借口‘近察神情而猜藏钩’来至歌舞伎之中。
玉娘因生的美,总是会被人多问两句,可有藏在你手中。
哪怕玉娘垂首只是摇头,还会有人去捉她躲避的手道试试才知道,更有甚者会去撩她的罗衣,嬉笑道:“若是手中没有,可是藏在了身上?”
宴席至此,便多有拉扯不堪事。
但今天,因为姜侯坐在座中安然不动。所有人也就都规规矩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乱猜究竟在谁的手里。
在座世家知道姜侯师从两位仙师,但玉娘自然不知。
因此她又是好奇又是惊讶,
不知姜侯为何每次都能猜中,玉钩到底藏在谁手里。
*
姜侯能猜到每一次玉钩的所在,那么……她能猜中旁的吗?应该也能吧。
这就是玉娘走去见姜侯的路上,心中的想法——姜侯猜到了自己要求见她,甚至都猜到了自己为何要求见她。
不然,巡按使这样的大人物,为何会愿意单独再见她一个奴籍的琵琶妓呢?
这一日宴席过后,玉娘再次坐着小轿来到了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说是陌生,因此地是她从前没到过的江州,说是熟悉,因姜侯现就住在江州刺史府邸(刺史麻溜儿腾地了)。各地署衙官邸的样子都差不多,玉娘是见过很多次,颇为熟悉的。
宴席结束来到此地后,玉娘一动不动,从白日坐到黄昏,又坐到黑夜,只牢牢抱着她的琵琶。
宴席上听到的许多话,在她耳边重复响起,罗家主那熟悉的,令她感到恶心的腔调。
如果说十三岁的玉娘不明白,那二十二岁的玉娘已经明白了,明明她就是被‘逼良为奴’的证据,为何罗家主还敢有恃无恐,不但从前将她送给达官贵人,更敢将她直接送给巡按使。
因她是奴籍了。
自秦汉以来,律法就有定‘子告父母,妇告威公,奴婢告主,皆勿听。’*
本朝亦是如此,若子告父,奴告主,哪怕告成,奴本身也就犯了死罪——“诸部曲奴婢告主,非谋反逆叛者,皆绞。”*
玉娘知道,还是良民的爹娘是不会告发罗家主‘逼良为奴’的。
不只因为罗家主给过了重金,更因为这些年,罗家主也在照应她的兄弟。
琵琶弦擦过玉娘的脸颊,微微的疼痛让她开始思考:若只是死的话,她其实不太怕。毕竟十二岁之后这些年,她也没觉得自己在活着。
但以奴告主,是要被绞死的。被勒住脖子的话,会不会很疼?
玉娘放下了她的琵琶。
若是换一位官员,玉娘是绝不会做这件事的。她知道,那只会换来她自己被‘以奴告主’的罪名绞死,而对罗氏上下毫无影响。
但这一次,玉娘愿意试一试。
因为……这位远道而来的巡按使,是女子,且她肯让人给自己披一件衣裳。
如果姜侯会在意自己冷不冷,那,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希望与可能,她会在意,自己是如何变成琵琶伎的呢?
*
玉娘原以为要费很多口舌才能求见姜侯,却没想到,她才遇到院外第一个巡夜的女亲卫,嗫喏提了一句,那女亲卫就点头道:“姜侯吩咐过了,若是周小娘子请见,便直接去正院就是了。”
刺史府中也有水榭景致,玉娘远远看到姜侯正坐在亭中赏景。玉娘要走过一座小小石桥才能去到亭中。
她想起了家门前的石桥,她看到罗家主马车那一日的石桥。
今日,她又要走过一座桥了。
玉娘走了上去——哪怕这是她的奈何桥,她也很情愿。
*
水榭之中,姜沃安静听着。
既然是怀着死志,玉娘自然不会只说了她自己的身世,告发罗家主‘逼良为奴’之事。
她说了许多。
“……罗氏坊曲内有数间大宅,每年春日他们会借赏花宴之由,遍邀洪州达官以娱。今岁若不是姜侯代天巡牧至此,原该也有此宴。”
玉娘低下头:“为此,各家多广备声妓。宴有数日,多有官员高车大马而来,不但贿以声色,更赂以金帛,去岁数额至一万两千贯……”[1]
春夜的风拂过水面,待玉娘全部说完,天上悬挂的月牙都有些偏斜了。
夜深了。
“以上诸事,皆奴亲眼所见。”玉娘俯身欲跪拜:“奴愿以血写状画押,以‘绞罪’告罗氏家主!求巡按使接奴状告。”
她并未跪下去。
玉娘觉得手臂被人牢牢扶住,她抬头望进一双眼睛。
离离如星辰之行。
“我不会接你的诉状。”
玉娘愕然。
她听到姜侯语气柔和似三月春风,却又带着些许露水一样的湿润之意:“你才多大啊?”
玉娘木愣愣,下意识回答:“二十二岁。”
其实二十二岁,对于歌舞伎来说,已经是‘老大之龄’。毕竟教坊之中,多是以十三四岁的新人最佳。
然她却听姜侯道:“才二十二岁,还这么年轻。”
“你的未来,还很长。”
玉娘茫然:未来……
姜沃见眼前女子依旧是水雾蒙蒙似的一双眼,就知道,她还没有懂。
没关系,很快就会懂了。
“不必你状告,你只需要看着。”!
第225章 抄家还是要抄的
“该抄的抄就是了。”
长安城,紫宸宫。
今年京中天气有异,热的也早,四月里,就很有夏天的燥热之意。
旁人是猫冬,皇帝则是猫夏,天一热,就早早进入了清心静养期,待在后殿轻易不出门。顶多清晨与黄昏后出门散一散,很有些昼伏夜出的猫的样子。
故而媚娘特意跟皇帝说起具体的洪州世家事时,皇帝还有些奇怪。
检田括户这种事关政令的大事,帝后二人自是要商议的。但此时,皇帝手里拿着一卷书,摇头笑道:“江南西道一州之地的几家几族,犯了何事要抄家,媚娘怎么还要特意跟朕说?”
媚娘闻言颔首:“看来,崔少卿信中,未跟陛下提起此事啊。”
皇帝更好奇了:“怎么?子梧凡有信回来,都是谈及各处景致,风土人情。”再有就是占篇幅很多的令月之事。皇帝看得出,虽说女儿跟着姜卿出门,但大半时间好像都是崔朝在看着孩子。
皇帝还有点同情:自己最不省心的两个孩子,周王李显和太平公主令月,崔朝都带过。
媚娘见皇帝确实不知,就忍笑把洪州世家欲给姜沃送‘门客’等事讲给皇帝。
不比媚娘提起此事还忍笑,皇帝一听就恼了:“竟有如此贿赂巡按使的荒唐事?简直是无法无天。”
而媚娘特意来跟皇帝提一句,也是因为算行程,黑齿常之应该到江南西道了。
依姜沃的飞表可见,接下来江南西道,尤其要被她树立典型的洪州(姜沃信中称之为第一试点区),必有大批世家要‘鬼哭狼嚎’。
世家之间盘根错节,说不得看起来是洪州的世家,就有能在京中说上话的人——在朝堂有声音无所谓,媚娘就能压住。但只怕……媚娘是不能再接受出现上回那种,有人在皇帝耳边嘀咕的事情。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历来‘将在外’,尤其是要做大事的‘将在外’,最怕就是老家被偷,怕京中的谗言和帝王的不信任。
于是,媚娘就来提前跟皇帝以点带面,说了下洪州世家所为。
皇帝:这不抄?
媚娘:意满离。
只是媚娘准备离开前,却被皇帝留住。就听皇帝认真问道:“姜卿不会收了吧?”
媚娘:……
她无奈道:“陛下如何会这样问?他们夫妻彼此信重。素日咱们都看在眼里,我信得过,怎么陛下竟有此疑?”
皇帝直接抱怨道:“媚娘你这不是信得过,只是偏心,换一换有人给子梧送姬妾,你必不如此云淡风轻。”
媚娘想了想,倒也无法反驳。
皇帝再次叮嘱道:“有些话朕不好说,媚娘再给姜卿去封信——这一路山水迢迢,这等事未必只有一回。洪州江州都是小地方,只怕当地世家送上的人姜卿看不上。但若是将来,真有人送上什么‘潘安宋玉’之流的少年郎,姜卿也万勿糊涂才是。”
在媚娘‘陛下想多了’的目光中,皇帝坚持道:“媚娘,这叮嘱真很有必要,那姜卿为何与子梧为夫妻呢?这不就足以说明,姜卿是个很有‘爱美之心’的人吗?”
不得不说,皇帝看得还是很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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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江州,姜沃也在跟崔朝说起皇帝的‘真相’。
这对君臣,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世界上最看得清彼此的人:因为他们看对方都没啥滤镜。
媚娘是深知姜沃,但架不住她看姜沃有滤镜,总觉得她太过‘良善’。
恰如崔朝看皇帝——他此时并不知京中天后已经去皇帝提起此事了。
崔朝悬笔于纸,跟姜沃商议道:“我还是把洪州世家事,与陛下说一说?也免得来日你连番抄检洪州数家之事传回京中,有人在陛下跟前进言。”若皇帝不知洪州事,会不会觉得她闹得过了。
姜沃随口道:“我倒觉得陛下不会在意。”
比起旁的朝臣,崔朝看了太多皇帝流露真实情绪,与他凡事有商有量的样子,难免对皇帝也有点滤镜。
其实……在姜沃看来,皇帝才是个标准的抄家分财产热衷者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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