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
皇帝醒过来的时候,视线蒙蒙如雾。
好在,身边坐着的是最熟悉的人,看不清也能感觉到。
“媚娘,宣中书令来吧,朕要下一道改元诏。”
媚娘本欲劝皇帝先继续养病,然而皇帝道:“媚娘,这是朕最后一道改元诏了。”
没人比他更明白自己的病情。
这次,与以往都不同。
“宣中书令吧。”皇帝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不容置疑。
“其实,朕早就想好最后这道改元诏令了。”
他的最后一个年号。
这次,不是为了祥瑞,不是为了有什么异样天象。
而是为了这江山稳固。
那一刻,媚娘心底亦涌出无尽的凄凉之意。
*
“朕口述,姜卿为记。”
姜沃于案前执笔。
一笔一划记下皇帝所述的《改元宏道大赦诏》。
“朕以寡昧,缪膺丕绪。未尝不孜孜访道,战战临人,驭朽怀秋驾之危,负重积春冰之惧。”*
姜沃执笔的手涩然。
多年过去了,皇帝依旧记得这话。
那还是永徽年间,他们在商议如何应对长孙太尉。皇帝就曾几次提过先帝《帝范》中的话:“为君者,战战兢兢,如临渊驾朽。”
做皇帝,就如同在深渊之上,驾着一辆不知何时就会朽坏而不可控的马车。
如今,他终于要彻底放开缰绳,不再战战兢兢以驾此舆了。
此诏名为《改元宏道大赦诏》,自有许多大赦加恩的事条,姜沃一一记下来——
大赦天下,流放之人无十恶者可还乡;举国上下八十岁以上的老者可按县令俸禄供给,妇人则按照同等诰命赐粟帛;如今朝上在任官职,凡三年内无罪状者,皆加一等虚阶……
皆是皇帝登基数十年来,未曾有过的恩典。
直到最后一句——
皇帝一字一顿道:“比来天后事条,深有益于政,言近而意远,事小而功多,务令崇用,式遵无怠!”*
他以最后一道改元,最后一次彰天后之政德。
帝后彼此相望。
再不用多言。
自今。
改元,宏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先不写欢乐小剧场了。
下午一章,专门为荔枝送行。
*《改元宏道大赦诏》见于全唐文,里面引用的诏书原文,都用*标记了。
很多人都知道高宗遗诏里写的那句‘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但其实在遗诏前,高宗还以改元诏,再次强调了下天后的政治地位,以双重保险最后安排了他驾崩后的朝堂与他选中的‘承道者’。
“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见于《汉书》也见于《孝经》。
[1]刘皇后之事见于《旧唐书》记载:【睿宗肃明顺圣皇后刘氏……寻立为妃,生宁王宪、寿昌代国二公主。文明元年睿宗即位,册为皇后……睿宗崩,迁祔桥陵。以昭成太后(李隆基生母)故,不得入太庙配飨,常别祀于仪坤庙。开元二十年,始祔太庙。】
PS:关于前面章节,陈子昂虽然做过武皇的官,但没有史料明确记载这首诗是写武皇的,是我偏个人的一种解读和想法吧~再注明一下这种解读无史料来源,别误导家人们~
第281章 驾崩
皇帝改元诏下的甚急,故而弘道元年的第一个月,已然是这一年的十一月。
北风呼啸,彤云四起,显见要下大雪了。
崔朝到贞观殿的时候,就见皇帝靠在窗旁的榻上,抬手拨动窗下挂着的占风铎。
外头寒意深重,皇帝在重病中自然不能开窗。
没有风能吹动占风铎,皇帝就自己拨着玩。
听占风铎叮咚作响之音。
说来,崔朝是见多了此物也听惯了占风铎响动的,家中许多窗前都挂着玉片或是铜片的占风铎。
但这种蜀地竹片做成的占风铎,碰撞之音格外不同。清脆与沉郁皆有,是很独特的声音。
直到占风铎的声音停下,崔朝才开口轻声唤道:“陛下。”
皇帝闻声转头:“子梧来谢恩吗?”
崔朝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平定了气息:“是,臣来谢恩。”
*
皇帝的《改元宏道大赦诏》中有一道恩典是,‘朝上在任职官,凡三年内无罪状者,皆加一等虚阶’。
但在这儿之后,皇帝又单独升了一位朝臣。
鸿胪寺少卿崔朝,升任太常寺卿,加封紫金光禄大夫。
说来,原来的太常寺卿,还是裴居道,是先太子的岳父,是皇帝正儿八经的亲家。但这次皇帝骤然改换太常寺卿,只管任命,完全没管裴居道不做太常寺卿去做什么。
崔朝接旨,往紫微宫贞观殿谢恩。
皇帝带了一点感慨之意:“子梧于朕这一朝,终是着紫袍了。”
之前崔朝的官职,一直都在三品以下,皆是绯袍。甚至在鸿胪寺多年,鸿胪寺正卿都换过两任了,他还是在做少卿。
皇帝提过的升官,他从前都辞谢圣恩了。
但这次没有。
因这次,皇帝是在病重危笃之时,下诏让他做太常寺卿。大唐职官制所定的太常寺正卿,有许多职责,其中有一条便是——太常寺卿掌赞天子大丧,摄所司诸事。
陛下……是把自己的丧仪交给他了。
所以这次,崔朝接旨谢恩,并非辞官。
皇帝指了指对面的榻,示意他坐过去。就如同之前很多年两人在窗前对弈一般。
只是这两年,皇帝目力愈差,才连棋都不下了。
崔朝才坐下,就听皇帝道:“子梧,朕不只将丧仪交给你了。”
皇帝顿了顿才往下说去。
崔朝听得出,他声音里流露出几分寂寥与恐惧——这是所有人面对死亡都会有的天然恐惧,天子在死亡面前,也不过是最寻常的一条性命。
“父皇母后和兄长……”皇帝一一数过去,越数越寂寥:“舅舅、大将军,他们都在昭陵。”
“只有朕,要孤单单葬在乾陵了。”
两人为友多年,崔朝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他轻声回应:“所以,陛下让臣做太常寺正卿——按朝例,太常寺正卿每月前晦,需察行皇陵太庙。”
皇帝颔首,认真道:“是。子梧做了太常寺卿,记得要如约,每月来看朕。”
崔朝缓了又缓,几乎忍的胸口血气翻涌,这才咽下哽咽之音:“好,臣必不负此约。”
皇帝再次抬手拨了拨兄长亲手做的占风铎。
方才言语中的寂寥和恐惧,已经如晨起的薄雾一般散去,只剩下平静:“此物,需入朕梓棺。”
除此外,皇帝又将自己拟定的丧仪之事,一一说给他选中的太常寺卿。
直说到窗外开始下雪。
能听到雪花簌簌打在窗上的声音。
皇帝觉得累了。
崔朝上前扶皇帝回内寝之时,皇帝在殿内的灯烛下,近距离端详了一下,这才看清:“子梧近来,鬓边见白发。”
“朕还记得当年你初入京城,给朕做伴读之时。”
“崔郎之名,遍传长安。”
皇帝缓了缓呼吸,才继续道:“后来,你受兄长之事连累,被父皇发落到鸿胪寺,崔氏想逼你低头归族,就设计令你出使西域偏远之地。”
“你接了此任,朕带你去寻姜卿起平安卦。”
“为避嫌,是在马球场相见的。”
皇帝轻轻笑了笑。
“那也是朕,第一次见到媚娘。”
对姜沃和媚娘来说,在那之前,她们已经相识了三年有余,在掖庭相伴了三年多。
但对皇帝和崔朝来说,许多事情,是从那里开始的。
那一日光景还历历在目。
他却将要走到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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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下改元诏后,身体愈差,宰相之下的朝臣,已然不能面圣。
许多朝臣都急得像是突然长出了尾巴,且这根尾巴又着了火,恨不得上蹿下跳——陛下病笃,可太子还没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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