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不少人在几位能够面圣的宰相跟前明里暗里探听此事。
直到天后大怒,一道口谕下去‘陛下圣躬不安,再有妄议储位者必诛之’,才刹住了此风。
几位宰相是早知皇帝遗诏的,虽也悬心,但并无人慌张——陛下病中依旧在反复思量继承人,若陛下真下不定决心,或是忽然病情加重驾崩,就按陛下从前拟过的遗诏,由天后决定新君便是。
毕竟无论新君是哪位皇子或者皇孙,肯定还是天后摄政,他们还是会按照现在的步调来为官做事。
最要紧的是,如今这几位宰相,都不是会催逼皇帝立储,想在此事中挣政治资本的人。也并不指望站队哪位皇子,好将来成为新帝的人。
尤其是王神玉,如果新帝不肯用他,令他致仕,他能欢喜谢恩转头就走。
几位宰相稳得住,下面的朝臣们也只得稳,不稳也没办法——宰相之下根本见不到皇帝!
*
就在崔朝接任太常寺卿的次日,皇帝单独召见了姜沃。
姜沃进门的时候,就见皇帝把玩着一副玻璃眼镜。
有段时间,他看女儿的报纸,有花镜会觉得舒服很多。只是后来,他的视物不清已经不是寻常的花眼,而是风疾带来的病症,那便是有玻璃镜也无用了。
此时,他只是把玩此物。
在姜沃见礼后,皇帝沉默半晌才开口:“姜卿数十年为官,有益于朝堂者实多。”
无论是从资考授官到检田括户等朝政,还是从火药到唐路到玻璃等利器。
他终究喟然:“朕……到底少了姜卿的尚书左仆射。”
皇帝要让崔朝做太常寺卿,可以任性为之,直接下诏换人。不只因为皇帝不在乎他的裴亲家,更因为裴居道本身于国无功。
可刘仁轨不同,他的资历和功劳都在。他未曾致仕,皇帝自不能免掉他的尚书左仆射。
因此,他虽曾经应许过,然而姜卿,到底没有在他一朝做到百官之首的尚书左仆射。
姜沃听皇帝说完,凝和道:“陛下实无需记挂此事,中书令于臣足矣。”
她依旧是真心之语。
她与眼前的皇帝相识数十年,从晋王到太子到帝王……
正如她当年被迫辞去宰相位置时,与皇帝那番对话。没有谁负谁。
认真算来,他们才是最标准的一对君臣。是极好的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
这一路走来,她做了许多事,而她所有的功绩,皇帝也以官职犒赏过了。可以说,除了太子猜忌那一回外,这数十年来,皇帝没有亏待她。
作为员工,皇帝是她最愿意遇上的那种雇主。用人不拘一格,信人舍得放权,且有功则有报酬,从不拖延画饼。
皇帝听她言谈中俱是真意,心下不免依旧有些黯然,半晌才道:“姜卿,朕还有一件事嘱托于你。”
“天后。”
皇帝说完天后两字,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姜卿,朕知道权柄会改变一个人。朕做了皇帝后,差一点就杀了舅舅,也算是……逼了四哥。”
他也是变了的。
权力也改变了他。
皇帝几乎从来不提起魏王李泰,但到底还是记得的。
他厌恶魏王从前对他的挤兑欺负,对太子哥哥的攻讦,故而父皇过世他就是不许李泰回京。
可皇帝也没有忘记,四哥就死于父皇驾崩之后的两年。
他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姜沃猜到了皇帝在想什么,于是轻声道:“先帝不会因为这件事怪陛下的。”她以笃定之语安慰皇帝的不安道:“有大公子在呢。”
果然,皇帝神色稍缓,不再想此事。
之后继续说起天后。
“朕知,哪怕朕做了能做的安排,待朕走后,媚娘要镇住这朝堂,也少不得生杀之事。”
他当年是嫡子,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更是先帝亲口所立,又被先帝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导了数年,可独立于朝堂还是难。
何况于媚娘,名不正则言不顺。
权力顶尖之处,要站稳怎么会没有杀戮。
“但姜卿,你要劝一劝媚娘,不要太多杀戮。”
“将来,平稳还政于我们的子孙,勿将权柄付与外人。”
毕竟……武家人虽然都被流放了,但并没有死。之前李唐宗室还提醒过他,若真要让天后摄政,流放还不够,为避免吕氏之祸,应杀武家人。
皇帝没有这么做。
倒不是舍不得武家人,而是他明白,若真这么做了,媚娘心中必有芥蒂——皇后自己主动流放母家,跟皇帝直接下旨诛杀皇后母族肯定不一样的。
“姜卿,朕将此事托付于你了。”
姜沃沉声应道:“继承大统者,自是天后与陛下的嫡亲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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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北风呼呼撞在窗子上。
“陛下。”
媚娘进门,就闻到屋内浓重的薄荷膏气息,皇帝因在额上涂了太多薄荷膏,整个人都散发出浓烈的清凉香气,像是一株冬日里的薄荷,寒苦冷澈。
她知道,皇帝在储位上实在举棋不定。
孙子还小,两个儿子又都不是他预想中继承人的样子。若只论人物,自然李旦更强些,可偏生李显又年长不说还有后嗣!
实在是让皇帝纠结地要打结了。
媚娘握住了皇帝的手。
“陛下,别再逼自己了。”
皇帝长叹一声,终究是反握住妻子的手:“好。”
那就如他曾经立遗诏时所想的那般,全当他像兄长一样忽然去了,再不能管人世间的事儿。
储位之事,交给媚娘头疼吧。
其实因皇帝多年不怎么握笔批奏疏,他的手上反而没有媚娘指关节处的薄茧,是非常软的一双手。
像他这个人看上去一样软。
不知怎的,媚娘忽然就想起了她在感业寺内,见到皇帝的那一回。
彼时外有长孙太尉,内有想要皇长子的皇后。皇帝大概日子过得艰难,见了她,忍不住抱怨委屈道:“媚娘,这一年多,朕受苦了。”
此时,媚娘倏尔想起了旧事,也想起了这些年皇帝困于风疾的病症,她喃喃轻语道:“过去这些年,陛下也受苦了。”
皇帝闭上了眼睛昏昏欲睡:“是啊,朕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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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二月后,皇帝病重不能起身。
都不必尚药局的奉御战战兢兢在天后跟前叩首回话,也不必医者来扶脉断定,所有人都看得出,陛下已至弥留之际。
腊月的第四天,已酉日,皇帝精神忽然好转。
见此,一直守在一旁的天后,心却如落日缓缓落入沉渊。
皇帝坐起来道:“媚娘,朕还有一事要做。”
太常寺卿崔朝奉诏而来。
皇帝先说起的却是旧事:“子梧,英国公临去前,曾与朕道‘来日九泉之下,先帝若问起,臣会禀于先帝,陛下无负先帝托付社稷。’”
“现在……”皇帝的面容上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殷红之色。
皇帝缓缓道:“现在,朕要自己去见父皇了。”
时隔三十余年,他要再去向父皇回话了。
“子梧,你听一听,我跟父皇这么说好不好。”
皇帝的声音有些含糊,甚至没有用朕。崔朝先是一怔,很快想起,当年他在晋王处做伴读时,晋王李治就是这样的语气。
说来,二凤皇帝对幼子晋王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慈父。但越是如此,他一旦布置了什么功课,晋王反而会更想做好,不想让父皇失望。
于是当年的晋王,每每去向父皇回事前,都会跟伴读讨论一番。
崔朝默默听完,亦如多年以前一样对皇帝轻声道:“先帝一定会夸陛下的。”
皇帝颔首:“嗯。父皇会的。”说完后皇帝忽然笑了笑,这笑容里甚至带了几分憧憬之色:“何况,母后也在。”
崔朝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将眼底的滚烫之意逼回去,于御前落泪不能止。
“子梧,你为太常寺卿,去为朕备下乘辂卤簿。”
“今日,朕要最后效仿一回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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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书省内,姜沃垂眸看着眼前的卷宗。
这是之前长孙太尉还在时,带褚遂良与许多国子监学士们一起,初修过的一份贞观朝国史。
姜沃在看的是最后一卷,先帝驾崩前夕之事——
彼时先帝下诏,要再亲眼看一看百姓们。
曾经战无不胜的天策上将,已然病于至深,以至于‘太宗力疾乘舆’,勉力上了车驾,在宫门外见诸司庶僚百姓……
姜沃看着卷帙上的墨字,字字如刀:【太宗顾谓长孙无忌曰:“百姓滋盛如此,诚可哀怜,朕方欲尽心布化,令其安乐,而疴瘵弥积,事不遂心。”因慷慨长息,泣数行下。】[1]
她知道,今日陛下欲效仿先帝召见百姓。
然而……
皇帝此时病重,比先帝尤甚,虽欲亲御门楼,却终是气逆不能上马乘舆,只得召百姓于殿前。[1]
姜沃掩上卷帙,起身前往贞观殿。
*
贞观殿前。
帝后与诸位宰相一起,见过了诏入宫中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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