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而那时候的姑姑就已经年过七旬,她道不知自己哪天睡着就会醒不过来,所以,不会离开长安。
不过先帝晚年的几l年,当时太子李弘还在长安‘监国’,曜初等公主皇子也都留在长安,姜握自也会常来往于两京之间,所以还能常探望姑姑。
但自从先帝驾崩至今,她已经许久未回过长安了。
也实在是,总有忙不完的事。
只好每年年节下,晋阳公主回长安时,为姜握带来许多陶姑姑的消息。
她也就知道,姑姑没有住在她在长安的姜宅中。
姑姑搬回到了太极宫的掖庭。
大半时间就住在掖庭里,小半时间……则是出宫去照顾这几l年身体一直不太好的长乐公主。
今岁,终于诸事颇定。
曜初储位一定,姜握就觉得,该回去了。
这两三年的她,就像是在外地忙工作的人,总想着闲了再回家去探望父母,但哪里有真正清闲的时候呢?
“姑姑若知道曜初也有了女儿,必然是高兴的。”
圣神皇帝也赞成,并道:“曜初处已然用不着周奉御,你带他一并回长安。他擅长调理之道,姑姑到底年纪大了。”年过八旬,只怕是无病也有三分不舒坦。
从最初,皇帝就是个记恩也记仇的人:她记得年幼时把她赶出家门的异母兄长,自然也记得,在她入宫悉心照顾过她,为她考量给过她庇护的陶姑姑。
陶枳是她很敬重的长辈。
于是皇帝登基后,是按照自己乳母的规制,加封陶枳的——
历来太子乳母可封郡夫人,如先太子李承乾的乳母遂安夫人。
而皇帝的乳母,就可封为国夫人,如先帝的乳母燕国夫人。当年燕国夫人卢从璧病逝,先帝就曾下旨“燕国夫人丧事所需,一并由宫中供给。”
而圣神皇帝登基后,就与陶枳封了卫国夫人,圣旨传于长安。
此时嘱咐过姜握回长安之事后,皇帝手握着书卷,思量一事:虽说神都才是本朝的都城,但两京并存,也不好经年不顾长安。
现在既已有皇储,过两年,她也应当西巡长安一趟。
**
然而这一年,姜握到底没有等到二月后再启程。
在天授三年元宵前夕,晋阳公主的信送至洛阳。
一则,为长乐公主过世。
长乐公主是长孙皇后的长女,与大公子李承乾年纪相仿,本就比她们还要大几l岁,且这几l年一直病着。冬日原是病人难熬之期,有此哀讯虽令人感怀,但意外之情并不多。
而第二件事,则是晋阳向姜握告知,卫国夫人病重。
晋阳公主是知道今岁二月,洛阳有亲耕亲蚕礼的,也知皇帝有意让姜握行此礼。
但她信中还是道,盼归。
那便是……她以医者的角度看,陶姑姑大概是等不到二月亲蚕礼后,姜握再启程了。
姜握还未及向皇帝商议此事,皇帝便先寻她,直接道:“回去吧。”
哪怕皇帝已经确定她本非此世人,然而,陶姑姑对她来说,何尝不是这一世的母亲。
“亲蚕礼交给王相去行。”
“让崔卿陪你去长安。”
*
得此急信,又有皇帝允准安排,姜握自然是当日就收拾准备,预备第二日清晨就启程。
然而,她去向师父辞行的时候,却见师父沉默良久,终是道:“我与你一起回去吧。”
屋内的红泥小火炉上,茶壶发出咕嘟嘟的声音。
姜握恍然间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只茶壶,被放在了滚烫的炭火之上。
直到开口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声音极为涩然:“师父……”
李淳风神色很不忍。
但终究是道:“我想在……再回去看一眼昭陵。”
在,来得及的时候。
这样的眼神,姜握见过。
那是数十年前,她与袁师父在蜀地作别,师父望着她的目光。
当年,袁师父就说过,如他们一般的谶纬之师,在大限将至前,多少都是有预感的。
如今……
姜握端起眼前的茶,几l乎尝不出冷热。
“好,我奉师父归长安,拜昭陵。”
*
在弟子离开后,李淳风独自坐了片刻未动。
他知道此番弟子归京是为了什么。
陶宫正……
其实,他们是曾经有过一次深谈的——
那还是贞观年间,卢寺卿去寻他谈起弟子的婚事后。
在姜沃自行求他对外称‘命格不宜婚配’后,李淳风觉得,总要去与抚养弟子的陶枳解释一下。
那回他便亲见,陶宫正待弟子,实在是一片慈母情怀。
当年的陶宫正当然想不到最后这孩子会走到多远。
陶宫正只是笑道:“成不成婚随她去吧。横竖在这宫里,有我陪着她,在朝堂上,有两位仙师看顾,有什么不好呢?”
是啊,有什么不好呢?
那便是,离开的时候吧。
李淳风苦笑:其实于他自己而言,在这世上牵挂实在没有什么了。若没有弟子,他可能早就去蜀地袁仙师故地隐居终了。
他虽经年未见陶宫正,但知故人皆去的她,必也是差不多的心思。
只是到底有些不舍。
他们都想多陪这孩子几l年,让她还有长辈可以依靠。
然而造化弄人,竟然,都只能走到今岁了吗?
**
姜握独自走在宫道上。
宫道似没有尽头。
她想起前世,父母是在同一日送走了她。
那么此世,是该由她来送‘父母’离开了。
第350章 树犹如此(告别章)
蓬莱宫。
崔朝站在九重阶下,等严公公进去回禀。
虽是皇帝召见他,但臣子见驾的规矩,依旧要候着宦官通传,殿内帝王允准方得入内。
他立在阶下,想起上次单独见驾,还是在高宗太庙。
那次也并非圣神皇帝召见,而是不期然而遇。
崔朝正在想着,就见严公公从殿内退出来,然后示意他入内见驾。
殿内燃着的香料,带着柑橙的香气。
这种香气他很熟悉,家中冬日常用的,也是这种香。染人衣袖,经久不退。
而之前帝王宫中弥漫的薄荷膏的味道,则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想起听姜握说过,陛下不愿触香伤情,哪怕夏日也不用薄荷香,而是换成了艾叶松香。
气息,总是能勾动人的回忆。
而崔朝之所以在御前,还有功夫回忆这些旧事,正因皇帝并未开口,而是执朱笔在写一道敕令。
皇帝既然不开口,崔朝行过臣子礼后,也就安安静静站在一旁候着。
直到皇帝落下笔,将手里的纸页交给桌旁候着的严承财。又由严承财转交到崔朝手里。
崔朝接过来——是一张许可令。
许他飞表奏事。
从前,皇帝与姜握之间是用过飞表奏事的。这回,皇帝将此权转交给他,自是担心接下来姜握或是没有心力,或是不愿报忧丧,她这里没法及时收到消息。
皇帝直接给崔朝划定了最低频率。
“至少两日一封飞表奏事。”
“若有急事,立奏。”
皇帝说一句,崔朝恭敬应一句。
就在他要告退前,皇帝还再次叫住他嘱咐了一句:“事无巨细,皆入奏报。”
*
只是在启程后,皇帝这道圣谕就让崔朝有些为难。
倒不是崔朝没时间写信,而是他有很多时间,但不知道写什么——
此番归于长安的路上,姜握自然尽可能多的陪在师父身边。
于是崔朝坐在马车里,面对空白的奏报纸,实在很难写出什么有实质性的令皇帝安心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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