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谁料太子反手就来了个‘东宫击鼓鸣冤’,把皇帝气的饭都吃不下去,头疼到宣了好几回尚药局。
姜沃倒是能理解太子的分裂感——道理是懂得,但是情难自已。
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但太子这个地位就是千年防贼的。
就像站在悬崖边的一个人,要一直防着被别人推下去,防着自己失足落下去。不是每个人都能承担这种心理压力的。有的人甚至愿意一了百了,自己跳下去少受折磨。
姜沃又想起前世看的末世文,主角是怎么艰难求生,每一天都是朝不保夕的活下去——但那是主角,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主角。脆弱与逃避痛苦是人类的天性。更多的人是小说里都不会提起的配角,直接选择躺平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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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姜太史丞这里惯以泉水煮茗叶待客,而非各类饮子,他喝惯了也觉得不错。尤其是用过肉食后喝一杯很舒服。
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后,李治就看着姜沃,等她的回答。
姜沃知道很难跟古人解释‘心理疾病’这个词,索性换了个方式,先问道:“王爷,听说外头近来流行各种传奇书?”
“是呢,许多酒肆也雇了说书人讲书,多是神仙鬼怪、善恶报应的传奇,太史丞想看?我打发人去书肆给你买一些回来?”
大唐的诗歌太耀眼夺目,以至于很多人都忽略了,古典小说亦是起源于唐代,比如《莺莺传》等脍炙人口的爱情故事。
只是这时候多是短篇《xx传》《xx记》,统称为传奇。
毕竟光印刷术的限制,就让长篇小说很难出现了。此时流行于市井之间的皆是短篇传奇类小说,往往一顿饭的功夫就能由说书人讲完。
这类传奇故事因短小精悍,抄写起来费笔墨也少,流通就广,掖庭中就私下流传着许多外头传奇的手抄本,尤其是值夜的时候,宫中又不许聚赌聚饮,便互相讲新鲜故事打发时间。
姜沃先谢过李治要给她带书,又笑道:“我近来想到一个传奇故事,等我改日写了,请王爷看一看好不好?”
李治就知她有话未说尽,不好说尽,只好付与故事中人。
于是莞尔道:“好,姜太史丞若写了传奇,我必用心拜读。”
李治话音还未落,就见有小宦官匆匆进来,一见晋王连忙过来行礼,然后在跟前悄声禀报一事,又躬身:“圣人令晋王这就过立政殿去。”
李治从来温和如水的神情,在听过这事后,都似乎有些裂开的迹象,起身与姜沃作别,奔御前去了。
姜沃也听到了那宦官的回话。
那宦官低声回话是习惯,倒没有隐瞒的意思。毕竟这件事估计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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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竟然,竟然命人在张玄素当值后回家的路上,将其拦住殴打了一顿?!”
因明日是春社假,今日姜沃回宫正司时,媚娘已经在等着她了。
见了姜沃回来,就忍不住跟她确认了下今日的震撼大新闻。
见姜沃点头,媚娘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虽说太子是君,但张玄素不只是臣,还有老师的名分在,太子堂堂储君,居然命人殴打老师?
太子此举,朝臣必哗然,人人自危。
这样的储君当了皇帝,臣子如何心服?!
媚娘与姜沃道:“太子,简直是自己拿了刀剑,在乱砍自己的太子宝座。”
*
李治很快拿到了姜沃写的传奇,极其短小的故事。
他都不用拿走找时间读,而是就坐在太史局,很快看完了这篇《宝珠传奇》。
一个青年,偶得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珠。
可惜这枚宝珠光耀无双,哪怕收到层层包裹里,也永远在发光,吸引着所有人的注目。
所有的眼光聚集在他身上,有讨好的,有凝视的,有恶意的……他被所有人看着。
渐渐地,有人开始指指点点道他根本不配这枚稀世珍宝,有人则伸出手去抢,还有人站在暗处默默盯着似乎在等他主动扔下宝珠。
一年,两年……十年。手持宝珠的人,被盯得受不了了,在他眼里,那些不是人,已经逐渐化作重重鬼影。
他被自己心里的鬼影逼的无处可躲,一路向山上奔去。
他想要将宝珠丢下悬崖。
然而,到了山顶他才发现,这宝珠一旦拿在手里,就遁入肉身,与他化为一体,再也拿不出来了。
最后,扔不掉宝珠的持珠人,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
李治抬起头来。
姜沃望着他:“您还有不去拿这枚宝珠的机会。”
晋王想了半晌,轻声道:“你放心……不,你们放心。我会去取宝珠,但我永远也不会因此跳下深崖。”
越是看着柔软的人,说不得抗压能力越强,像是柔韧的蒲苇。
晋王似乎知道姜沃在想什么,他笑容温和,语气却坚定:“毕竟,哪怕我有时会有犹豫困顿,但我并非孤身一人。不是吗?”
姜沃拎起紫砂壶倒了一杯清茶。
与宫中流行喝饮子的杯子不同,她仿照后世做了许多茶具,白瓷茶盏温润如玉,盏中茗叶浮动,像是一朵朵舒展的绿色春光。
她端起一杯,双手奉与晋王:“愿为君分忧。”!
第41章 用人之道
张玄素事件很快就退下了皇城热搜榜第一名。
一来,圣人再次按下了此事,先私下召见言辞安抚张玄素,又在朝加封他银青光禄大夫,不但没有令他离开东宫,反而又给了张玄素个官位:他本是太子少詹士,如今又兼职太子左庶子,跟太子捆绑更深了。
说实在的,张玄素跟太子,都不甚满意这个结果。
一来,朝上发生了其余的大事,将朝臣们的目光暂且转移走了——薛延陀不顾大唐警告,出动了一十万大军,进攻唐版东突厥。
阿史那思摩不敌,火速向长安求援。
还好之前阿史那思摩已经求得皇帝圣命,面对薛延陀大军冲杀,不必死守,可以带着妇孺退守长城。
阿史那思摩便一口气退到阴山处,开始据守等援。
姜沃听说后还不由感慨:别的朝代都是修长城退匈奴,而大唐贞观年间的独特风景,游牧民族守卫长城出现了。
姜沃觉得很奇妙,大唐朝臣们却已经习以为常——无论东突厥还是高昌国,只要打完了,从此后都是忠心耿耿唐军!
皇帝接到此战报,连一点惊讶都无,于朝上道:“朕原以为夷男能再沉得住气些,却也不过如此。”
夷男,乃薛延陀真珠可汗之名。
此人性情其实颇会审时度势,哪怕这些年来薛延陀壮大,也一直猫着不动。
两年前大唐打高昌的时候,高昌国王还想跟夷男可汗联手,特命人去送了联络密信。谁料夷男可汗不但不支援他,还拿他刷起了业绩,反手就举报到长安城来了:报告,天可汗,高昌国要造反!还想拉拢我!
据说把高昌国前国王鞠文泰气的吐血。
然而事儿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夷男都可以当热闹看。一旦卧榻之侧出现了他人酣睡,一凤皇帝把唐版东突厥往他身旁一放,夷男可汗终究也沉不住气了,想要彻底干掉东突厥,独揽漠北大权。
长孙无忌在朝上发表意见一语中的:如此沉不住气,只能说臣服之心不诚。
一凤皇帝点头赞同了大舅子的意见:既然不够臣服,那就没的说了,只能打服了。
他在心里过了一遍出征武将的人选。
“召李勣入京。”
*
四月。
姜沃排过太史局的工作时间表,特意空出半日到司农寺看棉花去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去现场看棉花的种植。
她刚进太史局的时候,朝中对女子当官自然是颇多微词。于是姜沃只留在太史局做专业工作,从不出门。直到专业立住了,成为了太史局不可或缺的特殊人才,她才偶然出门,且那时候出门必是应了别人的请帖才去,比如阎立本请她去看画。
再后来,有了皇帝首肯,让她去参加诗会,只是那时名义上还是跟随师父袁天罡。
直到今年上元节,她才是第一次作为自己,作为太史丞与朝臣们一起,于上元佳节赏宫灯。
如今她也能想去司农寺看棉花,安排好工作就去了。
倒是司农寺接了名刺,第一次接待女官还是挺紧张的。
好在姜沃的专业课就是要稳得住要有姿态,她心中明白,若是她把自己当小娘子,做出羞涩避嫌的样子,那么别人会更把她当小娘子。唯有她不在意,只把自己当成寻常官员,旁人才有可能平常待她。
果然,看她一派淡然,司农寺负责接待的监候倒是不好意思一惊一乍,反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自惊自怪似的。
他引着姜沃进入司农寺。
司农寺是皇城内占地最大却也是最偏远的一处政府部门——因其部门特殊,需要不少试验田,就坐落在皇城最偏的角落处了。
姜沃第一回 拜访,自然要先去见过司农寺的正卿。
这是位世家出身的官员,出自太原王氏嫡支,自是清贵。生的也面目周正,美髯飘飘,一看就是风雅人物。
王正卿院中种着些桃树,不知如何侍弄的,此时都晚春了,竟然还有一院桃花可赏。
大约是司农寺术业有专攻。
与姜沃彼此见过礼后,这位王正卿丝毫不提棉花的研种进展,只文文雅雅与姜沃讨论了些诗文与风水之术。直到姜沃问起,他才颔首道:“哦,姜太史丞是来看那棉花的?我素不管庶务,也不知到底种的如何了,便请吴少卿过来陪太史丞去瞧瞧罢。”
在等吴少卿过来的空档里,这位正卿又跟姜沃聊起了所谓神梦与庄周,颇有艳羡‘庄周梦蝶’之意,又叹道:“可惜我不过一介农官,俗冗缠身,不得逍遥啊。”
姜沃:……这是司农寺的官?好像更适合魏王的文学馆啊。
不多时,司农寺吴少卿便过来了。
风雅正卿交待了几句好生待客之类的话,还客气地送两人出门。
姜沃走出院门再回头时,只见这位正卿也没回屋,站在桃花树下,正在摇头晃脑吟诗呢。一阵风吹过,碎红落如绯雨,飘了他一身。
此情此景倒着实很风雅,只不知外头饥寒百姓,能否靠这样的官员过得饱暖。
而这位负责带着姜沃参观的吴少卿,倒是跟王正卿是两个极端。
这位四十来岁的少卿,若不是穿着官服,倒很像是田间老农,脸色是常年在日光下劳作晒出来的熟褐色,露出来的手也骨节粗大甚是粗糙。
吴少卿亲自带着她转了几块专试种棉花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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