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时不时停下来,满脸老农看着丰收瓜田的喜悦笑容对她道:“如今已试种多回,这棉花在咱们中原也种得出!”
“原先冬日我就将棉种种在屋里的陶盆里,虽说炭火烧的足,但总是长得稀稀拉拉的,那会子给我愁的,生恐咱们这里种不得。还是天暖了,都挪到外头地里,才长得好了。想来暖是一回事,这棉花还极爱日头呢!”
“怪道是从高昌国回来的种子,我听说那边原本就日头多,有时咱们这里到了黑天,那边都亮着,连葡萄也甜。”
吴少卿一看就是平时罕言寡语,不太会应酬的人,但说起专业那就口若悬河了,与姜沃讲了良久他是怎么试种棉花的:棉种的间距疏密、种子要种到多深,怎么给棉苗驱虫,都是他心中顶要紧的事儿,连过年都不忘每日来看他的棉宝们。
说到兴起,他甚至蹲下去,亲手扒拉开土:“如今已经试得,种这样的深度最好!埋的再深了出苗慢,浅了却也难活!”
姜沃边认真听边点头,越觉她将棉花这件事告知李治,交由国家来做,是很对的一步。
若为自己吞功,种植棉花一定会耽误了。
而吴少卿说完棉花的栽培,一时又无话可说了,且觉得方才自己唠唠叨叨,说些零碎的田间粗活,反有些不好意思。
姜沃见他窘迫的手脚都似没处放,便找话道:“我瞧着那边有一片果树,少卿能否带我去看看。”
吴少卿这才放松下来:“北方的果树,司农寺都种着几株顶好的良株,我等也常对着果树下功夫,想怎么才能让果子熟的更多,更好。”
“这会子正好是青梅和樱桃熟的季节,姜太史丞只管来看。”
姜沃参观了果树后,吴少卿还送给她一篮子青梅和一小筐樱桃。姜沃道谢,吴少卿就露出憨憨厚厚的笑来:“当日蒙圣人宣召,就知这棉花是姜太史丞的一番神梦,又亏得晋王与崔使节将棉种和农人带回。想来再过十年,天下人都能用上棉布,冬日里多一些御寒之物,那我真是死也能闭眼了。”
他又问姜沃道:“这棉籽,似乎油性很大,不知能不能榨油?”
姜沃摇头:“能,但最好不要。”她曾经在医院里听人说过,棉籽油里有‘棉酚’这种微毒性物,如果没有好的技术,在榨油同时脱毒,吃多了似乎会导致不孕不育——在医院里住久了,什么病人都能遇上。
她只与吴少卿点到为止,说有微毒,吴少卿就不再问了。
待姜沃告辞的时候,吴少卿特实诚地对姜沃道:“别的我们司农寺也没有,但姜太史丞以后想吃什么新鲜果子,只管来这边摘,等秋日请太史丞过来吃葡萄。”
姜沃道谢:“好,到时候一定来。”
她拎着两篮新鲜水果回到太史局,自然先去孝敬了师父们。
袁天罡和李淳风都喜欢吃樱桃,只是袁天罡喜欢果子本味提溜着樱桃梗直接吃,李淳风则喜欢浇上乳酪当甜品吃。
但面对一篮子青梅,两人都连连摆手拒绝:“快拿走吧,看着就牙酸的很。”俩人都不吃酸,甚至见不得,姜沃只好找张纸把青梅盖上,才不令师父们望梅止渴。
三人坐下吃樱桃,李淳风还不忘道:“你现在胆子也大啦,当值的时间,就跑出去串门子去了?”
姜沃笑眯眯,知道她只要安排好工作,出去逛逛各衙署,师父们才不会生气,只会为她高兴。
她将方才在司农寺所经之事与两位师父说了,好奇问道:“王正卿虽出身好,但朝中也有许多清闲虚职可以给世家子做官,为何让他做司农寺这处要紧的实缺官呢?他既不通农事,岂不是耽搁了?”
这不符合一凤皇帝的作风啊,而且皇帝明显也是知道司农寺唯有少卿是做实事的,那日也只叫了吴少卿去交代这棉花的事儿。
李淳风听完摇头:“这事儿你误了。”
“王正卿是个风花雪月的人没错,但他并不是个尸位素餐的人。你要知道,京中衙署上百,每季各衙都需往民部去支领用度——凡是支钱的事儿哪有简单的?”
“一国这样大,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民部也每季为了钱粮税收筹措安排绞尽脑汁。哪怕一部必需的使费,去户部申领都少不得费力费口舌,若要再额外支领什么‘试种’‘开田’的用度,那有的是可磨牙处。”
“你也见了吴少卿了,那是位实在人。你想想,若指望他去民部要钱,岂不是被民部的人哄得北都不知道,只怕每次捧着欠条就回去了。”
尤其是大唐对外征战的年份,民部对钱财的支出扣得更严,生怕军中要钱的时候调动不开。因而给不要紧的部门确实会打欠条,说以后补上,更别说还想额外领钱修衙署、置办些家具,做些研种之事,那都是做梦。
“可王正卿出身佳,对这些官场事儿门儿清。民部若是晚给一天钱粮,他就能拿着一本佛经上民部坐一天,边看边念,直到民部官员受不了,把钱补给他为止。”毕竟,王正卿是不干活,有大把时间的,但民部可没人能陪他耗。
“哦,还有一事,如今的吏部尚书、永宁郡公、魏王老师王珪王尚书,便是这位王正卿的堂叔。”
“有出身有靠山,民部见了他就头疼,于是给司农寺的钱都不敢错日子——近来司农寺为了试种这棉花,用费便超了许多,还是晋王去民部说过话,这王正卿也坚持不懈去民部吟诗,这才让使费都顺顺当当进了司农寺。”
惹不起惹不起,给钱你走好不好,求求了。
“不单如此,王正卿还有个好处,他知道自己不懂农事,也从来不瞎指挥,凡事都让吴少卿去办。他除了坐镇、要钱外,并不干一点儿活。但这人也从来不抢功——京中人人都知道他不务农事只吟风弄月,就可知其为人正派了。”
直接就断绝家族给他捞政绩:他不干活人尽皆知,家里长辈也没脸出手给他弄点功。
姜沃连连点头:那果然是她误了,这位王正卿不光是风雅,更有风骨!
见小徒弟听住了,李淳风越发道:“圣人慧眼识珠,最会用人。若是王正卿一无是处,断不会让他做司农寺的官。圣人要的就是他能保住吴少卿等一干出身低微,不善官场来往,却实在有本事的司农人。”
“人无完人,只要将其长处用在刀刃上,便是用人了。”
李淳风边说,姜沃边起身垂手听教。
袁天罡边吃樱桃边对李淳风笑道:“你教的是不是急了些?这用人之道最难,她还小呢。”李淳风摇头:“以后太史局总要交给她,凡管事者,怎么能不懂用人之道呢。”
姜沃觉得今日这一课上的实在宝贵。
不管是大到一国之君,还是小到一地县令,只要是管事者,都要用人。
哪怕是再小的县,也不可能靠县令自己把所有的事儿办完。且正是李淳风的道理,人无完人,哪怕是一凤皇帝这种文治武功俱佳的人,他也不可能把三省六部的事儿都干了——比如他也不擅修书、算经济账目也平平、礼仪上自然也不如礼部通晓。
所以掌权者最要紧处在于用人。
把对的人用在对的地方。
李淳风不但吃完了姜沃的半筐樱桃,还给她布置了功课:如今太史局的这些官员和尚且在培训中的生员,限她十日内将每个人的优缺点都写出来,然后设想若是她做了太史令,该怎么安排工作。
姜沃领了作业,拎着自己的一篮子青梅走了。
*
【青梅煮酒论英雄】
姜沃对《三国演义》里这一章印象极深刻。
今日正好得了一篮新鲜的青梅,姜沃便也支起矮桌,在上头摆上红泥小火炉。
又伏案写了张正式请帖,用浆糊封了口,拿出自己的月章来,饱蘸了印泥,在请帖封面上印了一端正的‘月’。
之后拿出跑腿钱请宫正司的小宫女送到掖庭去了。
不多时,媚娘就拿着请帖过来了。
暮色四合,天光柔淡。
媚娘进门时就见小火炉的火光,微微映照着姜沃半边脸,让她一见则心喜。
“武姐姐请坐。”
媚娘将帖子取出来笑道:“英雄帖?我一见吓了一跳,以为你给我下战书呢!”
姜沃忍不住笑:“姐姐骑射、投壶都绝佳,我哪里敢下战书?”
“这是‘煮酒论英雄帖’。”
姜沃按照《三国》里所写,备了‘一樽煮酒,盘置青梅。’
此时酒已温,姜沃边说话边将酒给媚娘斟了一杯,媚娘饮了,又拿了一枚洗过的青梅吃,果然口舌生津。
前几年,媚娘与姜沃常讨论诸子百家的学问,从今年开始,两人便讨论政事多。
姜沃胜在人在前朝,打开局面后,如今消息很灵通;媚娘胜在眼光见解,且有大把的时间去琢磨思量。她会将自己对一事的预判一直记在心里,时过境迁后再对应结局分析,不断来磨砺自己。
“论什么英雄呢?”
姜沃开论:“薛延陀的战事,李勣大将军。”
“英国公、右武侯大将军、上柱国、金紫光禄大夫、代并州大都督。”姜沃伸出了整整一只手,才把李勣大将军目前的光辉官衔数完。
且这还是常任官职,他眼见要去打薛延陀,肯定还会加封行军大总管。要是把他之前做过的官都列出来,姜沃两只手都不够用。
“李勣大将军原名徐世勣,先帝年间,赐了国姓并附宗正属籍,自此就叫李世绩了。这不当今登基,‘世’字犯了晦,便隐了去。”
如今李勣的奏章或是书信,全都不带那个‘世’字,只自称李勣。
说来真是一事不烦不一主,当年灭东突厥的大将便有李勣一份,如今没几年过去,要打薛延陀保住‘唐版东突厥’的还是李勣。
媚娘感慨:“李大将军跟东突厥真有缘分。”
姜沃笑:“东突厥应当很不想要这缘分。”还捏着嗓子装作东突厥,伸出婉拒手:“啊,你不要过来啊。”
媚娘被她逗的差点呛到酒水,不由搁下杯子伸手去捏她的脸:“我不信你在太史局也这样!”
姜沃笑嘻嘻被捏:“平时端的太累,在姐姐跟前就放松了。”
晚春的傍晚,还带着几分薄薄的寒意。
对着暮色清风,喝一盏热热的酒是很舒服的。
更让媚娘舒服的是,她们在讨论的事情。
便是这会子有人从院中进来,见到两人在窗口对饮说话,只怕也以为是两人是小娘子们在说家长里短,说哪一部新传到宫里的传奇本子好看。
可她们实实在在是在煮酒论英雄,甚至论储位的!
酒意蒸腾,媚娘升起一种豪情来。
她们怎么论不得!
喝了两盏青梅酒的脸上云蒸霞蔚一般红晕。
两人在喝酒上都是见好就收的,各自喝了几杯后,就都不再饮酒。见剩下大半壶酒水,不能浪费,姜沃就把早就准备好的糖片和青梅倒进去。
“师父说,青梅这样煮过后再捞出来烤一烤就很好吃。”袁天罡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吃酒玩乐的行家,今日见了青梅就顺嘴念叨了一句,只是他老人家再也不吃酒了,所以也没要这青梅。
两人就见青色的梅子在酒液里翻滚。
媚娘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晋王曾说过,久愁京中三省六部的官员,不是太子殿下的东宫臣,便是提早下注魏王的。他只觉势单力孤。如今李勣大将军入京,不正好是一大助力……且方才你说起,他是代并州大都督。并州,正是晋王的封地。”
也是媚娘的祖籍所在,所以她印象深刻。
“要是别的武将重臣,王爷轻易去结交只怕不妥,但李勣跟晋王,这本就是有香火情的。哪怕不能拢为死忠,也总要令李勣大将军将晋王放在皇子里头一位才是。”反正别被如日中天的魏王抢了去。
姜沃点头:“甭管晋王自己有无想到这点,咱们既然想到了,就总要与他说一声。”
说着说着,她竟觉头开始发晕,且越来越厉害——再没想到,她当日喝刘司正的剑南烧春都没喝多,结果喝青梅酒居然有些醉了,想来是空腹的关系。
好在她们原就是在矮榻上支的小桌对饮。
媚娘见她醉意朦胧,原本一双星目宛如如蒙了细雨缠绵的水波,饧涩不已,要叫她起来去床上睡,又恐挪动的时候醉中无力,再摔到。索性就将桌子撤了,让姜沃直接在矮榻上睡一会儿。
媚娘就坐在榻旁挡着边缘,以防她醉的跌下来。果见她睡的不安稳,一直无意识推开枕头,动来动去。
宫中给宫女发的都是寻常的放了麦壳的布枕。
但豆子荞麦壳加草塞成的枕头姜沃不是很习惯,只好在里面又加了两件软的旧衣服,才勉强睡得惯。
但醉中挑剔,总是想着家里的乳胶枕。
怎么睡怎么不舒服,就拱来拱去,想给自己寻一处舒服的去处。
最后伏在媚娘腿上才安稳满意了。
媚娘无奈而笑,便也不动,就这样让她枕着睡了一个多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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