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他不由抬起头凝视姜沃。
姜沃坦然回望。
旁边袁天罡虽未看过小徒弟写的医书,但大约能猜到什么事,于是懒洋洋靠在一个大绣枕上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我这小徒弟自病后,有天赐机缘,常有神梦。你虽才进京,但近来应当在长安一带,也听说过棉花吧。”
孙思邈颔首:“听过。也听升之说过来历了,只是医书……”
棉花不过是一种植株,梦到也就梦到了,听说也是去西域的使团偶然发现捎回来的。这种神梦很正常,但再没听说有人能梦见完整的一套医书的。
姜沃依旧是坦然望着孙思邈:“梦中多年,我一直是病人。所以对医道所记最为清楚。”
孙思邈笑了。
有什么要紧呢。
他活到这个岁数,早就深明‘问迹不问心’,世上奇异之事太多,原不该深究旁人的底细。
姜沃起身恭行晚辈礼:“这医书,唯有给孙神医,才不辜负天下万民。”
*
姜沃送出医书这一晚,睡的特别好。
也是近来抄书抄累了,这一觉就格外轻松。
次日起来,见冬阳遍洒,只觉得心里也暖融融的,于是元气满满去太史局当值。见到她的人,都不由夸一句气色真好。
尤其是周元宝,还问她,是不是最近又有什么好吃的,才气色上佳。
然而午后,姜沃却见到了一个气色不如昨日的孙思邈。
显然是熬了夜的样子。
果然,孙神医往她对面一坐,就道:昨日回去通宵达旦,连觉也不睡了,食也不知味,只边看书边啃了一个饼,一歇不曾歇的将这三册医书粗通了一遍!
“实在受益匪浅!”
孙思邈再神医,也有时代的限制,比如他的《千金方》里,也花了章节介绍过巫医驱邪等术。
但在其余医术上,他已经比当代人走远了太多,也正因此,昨日他拿着这三册医书才越读越喜越惊,甚至于晨起第一缕朝阳洒在身上时,久违的落下老泪。
他必要精研此书,传道受业!
将来,定会有许多病患,就从此书上,向阎罗殿夺回一命!
于是他今日过来,是想郑重再谢一回。
无论如何,得此医书的人,没有私藏,也没有将其交给太医署作为皇家秘方,而是给了他,并且期盼他传于天下人。
见孙思邈起手,姜沃连忙隔桌托住,她绝不能受药王的致谢礼。
她所托付的事儿,孙神医本来就在做了。
孙思邈又道:“我会回禀圣人,在京城留一整年,仔细整理这些医书,开医馆广收弟子——京中权贵最多,有什么新的药方、医术,最易传开,取信于万民!”
*
姜沃把孙思邈送出太史局大门时,正碰到晋王进门。
晋王身后只略错开半步,还跟着一个身着紫色袍服的中年男子。哪怕穿着官服未着甲胄,也显而易见是位大将军,身上自有一种沉稳刚健,兵戈冷锐之气。
她已然看过阎立本的初稿,一眼认出,这位便是方班师回京,碾压薛延陀威震漠北的李勣大将军。
姜沃不期两人今日一起到了太史局。
第48章 贞观十七年
刚入太史局大门的晋王、李勣,与正要往外送孙神医的姜沃撞个对面。
四人一时都有些微怔。
谁料第一个出声打招呼的,却是李勣大将军。
他看清孙思邈的时候,肃然端威的脸上竟立刻露出喜色,上前作揖行礼:“不知先生在此,弟子失礼了。”
孙思邈只颔首还礼,笑眯眯道:“懋功也奉召回京了。”
晋王和姜沃:???
站在门口不便说话,李治便出面请四人去太史局的正堂稍坐,也好叙话。
等李勣言明,他们才知道,身为武将的李勣大将军,竟然还自幼颇喜医道。[1]
之前孙思邈带着几个弟子游至并州,就地开医馆治病救人时,李勣一听闻就连忙亲自上门拜访,并讨教医术。
孙思邈见他不以官职压人,又确实有几分医道天赋,也乐得与他交流探讨,及至孙思邈离开并州前,李勣还带着子孙们一并去郑重送行,又要送上仆役随行,被孙思邈拒绝了才作罢。
有此缘故,李勣虽算不得亲传弟子,也算是孙思邈正经教过一年的学生了,故以‘先生’呼之。
当然,李勣阐述这段过往时,非常谦虚道自己在医术上并无建树,能与孙思邈谈讲,全赖先生不嫌弃他愚笨罢了。
姜沃来了这几年,已经再不肯被古人这种自谦‘愚笨’‘不通’的客气话忽悠了。
于是转头去看孙思邈。
孙思邈就对晋王和姜沃笑呵呵介绍了李勣的医道水准——才不是他自谦的毫无建树。在遇到孙思邈前,李勣就曾自己撰写过《脉案精要》,专门将各种医籍中的脉象与相应病候都摘录下来,并附以自己的见解甚至批改意见。
拜了孙思邈这位老师后,更请孙思邈为他指正。
正是看了他这本书,孙思邈才察觉,这位将军并非业余爱好者,还是有专业水平的。
细细帮他勘误了一遍后,李勣还自掏腰包,将这本《脉案精要》雕印了数百本,散与各医馆。
如今在并州,有许多医馆都将这本奉为医典。
姜沃:……这就是李大将军您说的自己于医道‘毫无建树’吗?
孙思邈继续笑道:“懋功亲为人治病大概少些,但只论对医道的了解,只怕比之尚药局的御奉也不差多少了。”他显然颇喜这位将军学生:“前几年老夫编成的《千金要方》一书,其中外创、跌打等方,还有不少是懋功替我寻来的军中之方呢。”
李勣听久别的老师接连夸赞已经有些坐不住,余光再见晋王和那位初见的年轻太史丞闪亮亮望向他的眼神,那晒得栗色的威严面容上,止不住有透红的趋势。
连忙道:“不过都是小事,先生虚怀若谷,对所有真心求医问道之人,俱一视同仁倾囊相授,才令人钦佩。”
又努力把神色调整回最严肃的状态,然后再次起身一揖到底:“因知先生进京,必先入宫为圣人请脉,故而昨日未敢相请。”
“不知先生此番到京城,可还是小住几月?若是如此,恳求先生万勿住在官舍或是逆旅之中,请到弟子家中小住——自打听闻先生今年入京后,我便已叫人打扫出了府里一处安静的房舍。先生若还觉吵闹,京郊的私园也收拾过了,请先生挑一处住。”
孙思邈笑着摆摆手,将他准备留在京中一年,开医馆多收徒之事说了。
李勣倒是有点吃惊:先生一贯觉得京中乃权贵之地,纷扰颇多。虽然与在外地一样开医馆医病人,但隔三差五,不是这个王爷相邀,就是那个国公相请的——
其实也没什么大病,大部分都是把平安脉开太平方。偏生世家豪门里头,流程还特别繁琐,一进门,大半日就走不了的。
以孙思邈的看诊速度,这大半日,能为二三十个病人诊过开出方子来。
见李勣讶然,孙思邈就将打算与他细说:“医道无穷尽,这些年我游历四方,比之多年前,又有所得。今岁更有这位……”他看向姜沃,温和笑道:“这位姜小友毫无私心,将其家传的珍本医书送与我,我见了便多有所悟,故而想在京中多留一年。”
姜沃听这辈分飞跃太大,便道:“您与师父是至交,我如何担得起一声‘小友’?先生便也把我当自家弟子看,容我叫一声先生吧。”
孙思邈颔首笑应。
而旁边一直认真倾听的李治,此时却忽然开口道:“孙神医此番长留京中,是否想要进言父皇,将太医署的几份《医典》
重修一遍?”
孙思邈都不由一怔,转头看着这位年轻的王爷。
这个想法,他只深藏在心底,连跟了他多年的亲传弟子们都还不知他这次长留京中的最后意图,怎么这位初见的晋王,一句话就能道破?
李治见孙思邈只是望着他,却不答话,便有点赧然道:“想来是我猜错了,孙神医勿介怀。只是,若是孙神医有心为朝廷重修《医典》,我必去与父皇请命。”
孙思邈先问道:“晋王如何想到朝廷《医典》上去了呢?”
李治便答:“这两年我在跟着舅舅学《唐律》。其中也有关于医病的律法——若是有大夫‘以误方害人命’者,徒二年半。”
“当时我就请教过舅舅,医者看病,总是开出不同的方子,哪怕是尚药局的两位御奉,给父皇开的保养方还不尽相同。那如何能断定大夫开的是‘误方’?”
“舅舅便说起,太医署有《医典》,衙门会依据此来判定。如果方子里开了医典中写明‘相克害人’之药,那便是害人性命。”
当时长孙无忌还提了一句:如今用着的《医典》还是贞观初年根据隋朝《医典》修订的,按说都快用了二十年了,也该重修才是。只是如今太医署的几位官员,都是‘萧规曹随’,一身医术只怕还不如隋时的太医署官员,别越修越差才是。
实在过去百年天下朝代更迭战乱不断,不少医书医者都淹没在乱世中。
因而李治今日一见孙思邈,心中想起的便是《医典》。
孙思邈听晋王竟然是这样猜到他的心思,也不否认,便笑道:“老夫确有此心。”
他此番入京,其实就是带着他重修过得《医典》初稿来的。
偏巧又从姜沃处得了三本医书,孙思邈见而大喜,便准备将这几本医书钻研透后,再重整一遍自己所写的《医典》。
李治闻言露出喜色:“请孙神医只管修书,到时我必去向父皇请旨。”
李勣也在旁表示会一并去请旨。
孙思邈不期入京时,心中放着的最大一事,竟然就先解决了,心头大为畅快。
这样心神一松,兼之昨夜熬了通宵,不由有点疲倦之态。
姜沃最知道孙神医的疲倦,便道:“
先生方进京舟车劳顿,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孙思邈点头,三人都起身相送至太史局正门处。
尤其是李勣,表示要把老师送回现居的官舍中,然后当场给老师收拾行李,拉回自己家。
孙思邈摆手拒绝道:“你今日与晋王一同到这太史局来,必是有事,不必送了。”
话虽如此,李勣还是一路送到宫门口才转回来。
*
李勣再回太史局后,姜沃和李治还在正堂等着他。
姜沃早从李治那里听说了李勣想卜算之事。初听便觉得,果然高手在民间啊,除了袁师父,也有人能相面知凶吉。
竟然能看出李家几十年后的破家之祸——李勣过世后,其长孙李敬业,于武则天临朝称制时举兵造反,麾下骆宾王写下了那篇著名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后来兵败身死,全家官爵被削之外,连祖父李勣都被掘墓砍棺。
于是,姜沃面对李勣大将军期待的眼神和话语:“不知太史丞可否为我起一卦祸根为何?”的时候,难得觉得棘手。
总不能说祸根就是你的大孙子吧。
于是起卦过后,便只写了两个字赠与李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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