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顺势。”
李勣捧着这两字:“可否请太史丞为我一解?”
“无论家族,还是个人,都不会平顺无劫。但有劫难,并非牢不可解。”
李勣若有所思,谢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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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腊月里,孙神医凡入宫,都要往太史局来小坐一下,与姜沃谈一谈《医典》的修订。
他为人温和,言谈幽默风趣。
姜沃因实在好奇孙神医寿龄究竟几何,于是几次相谈后,便问了一回。
她刚问完,就见孙思邈笑了,甚至对她眨了下眼,带了点自得的快活和促狭:“你知为什么有这么些传言吗?”
“其实多半是老夫自己的缘故——每一朝的朝廷征召做官,我都以年老体弱为由推辞。”
“我天生少白头,年少时看不出年轻,老来又身体康健,看不出衰老。”
“世上知道我真实年龄的长辈都已经仙逝,倒是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玄。”
“有时候想想生前身后事——以我的《千金要方》,后世医史上应当也有点薄名。”
“思及将来史官头疼于记录我的生年时,便颇觉有趣。”
大抵会令编纂史书的人大为头疼吧。照他现在身子骨,孙思邈自觉再活个二三十年轻松的很——到时候史官一算,好家伙,怎么有人活了一百五,甚至一百八!必要怀疑他生年是否准确。
但再往回搜罗,他的生年记载简直是五花八门,偏似乎又都有证可考。
那岂不是有趣的紧?
孙思邈抱着手炉,对着姜沃怀念起旧事:“说来,我年少之时,初见《楚辞》中提及彭祖高寿八百,十分震动。然后来发觉,彭祖的年寿,《史记》《抱朴子》等各种书籍中记载各不相同,也曾便寻古籍密书,苦苦去求真相。”
对一个大夫来说,对传说中有延年益寿之法,许多古籍都记录过的长寿代表彭祖,当然抱有很大的好奇和探索精神。
姜沃好奇道:“然后呢?”
孙思邈哈哈一笑:“然后?当然没有什么确凿无误的真相。”
有的古籍记录的是传说彭祖八百岁,有的孤本‘号称’亲眼见过七百岁的彭祖,还有的地方志记载彭祖是一国的称呼,里头所有人都叫彭祖,国八百年而亡,所以传说彭祖八百岁……
历史长河奔流而去,一旦过去的,哪里能有百分百的真相。
孙思邈又对姜沃道:“说来,十多年前,我还曾与你两位师父论过彭祖。”
“你袁师父不把这些当一回事,只道让我也努力活,看能不能活个八百岁——倒是你李师父认真道,当时历法纪年可能与此时不同,所以误记彭祖八百岁,还与我算了好久。”
姜沃眼前便浮现出‘袁天罡信口胡说,李淳风认真算数’的情形来。
果然是两位师父的为人。
她也笑了。
所以,孙神医这便是考证不出彭祖来,就自己成为彭祖二号吗?
她再也没问起过孙思邈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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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十七年大年初一。
“起来了,咱们早些去换桃符。”姜沃睁开眼,就见媚娘已经梳好了双鬟,催着她起床。
外头天色还是黑乎乎的呢。
姜沃坐起来后,就觉鼻尖仍旧缭绕着一些烟火气,是昨夜烧竹竿的留下来的味道。
她换过衣裳,刚走到门外,手里就被媚娘塞了一根桃符:“来,咱们一人贴一边,正是辞旧迎新。”
到大唐已有六载,姜沃渐渐熟悉了大唐的过年习俗。
门上并不贴对联,而是更换桃符。早就备好的桃木片,被漆成红色,替换掉去年已经颜色暗淡的桃符。
又是新的一年了。
至于贴门神画,自然也是没有的——毕竟后世常用其画像来做门神的尉迟恭将军,人家这会子还是活蹦乱跳大活人哩!
换过桃符,就见陶姑姑亲手捧了一小坛酒进门来。坛口上还有一小碗调过水的朱砂。
媚娘和姜沃,忙一个去接过陶姑姑手里的酒坛,一个去里屋取一支早就备好的新毛笔来。
这是新岁必喝的椒柏酒,据说喝了能辟邪解毒,保佑来年康健。
虽说姜沃对此持保留意见,但陶枳深信不疑。每回新年初一,都会过来盯着两人喝一杯才算完。
今年也是如此,陶枳开了坛子,亲手倒出两小碗酒来,然后又用新笔沾了颜色极正火红的一点朱砂点在两人额心,口中念念为二人祈福:“来年除三祸,去百秧。”
“好了,喝吧。”
姜沃在陶枳的注视下,咽下这以小碗酸甜苦辣咸具备,滋味实在不美妙的椒柏酒。
然后深沉状摇头叹息:“五味杂陈,这就是人的一生啊。”
陶姑姑跟媚娘都笑了,陶姑姑还就着她额头上的朱砂轻轻戳了一下:“你才活多大,就知道什么是一生了?你们的一生,还都长着呢!”
姜沃转头对媚娘笑:“也是。”
媚娘也对她点头而笑:“嗯,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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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十七年,宫中过年的喜庆还未散去,便有阴霾飘了过来。
正月,魏征病重。
太子太师魏征,这一两年来身子一直不太好。很多时候都不能上朝,自去岁元宵灯会后,再有宴饮,也是缺席的时候多,皇帝都是令人赐菜赐物过去。
魏征这样病弱了两年,皇帝都有点习惯了,觉得,哪怕魏征偶尔上个朝,来谏一谏他,也很好。
然而,今年刚过完元日,都未至元宵佳节,魏征忽然就病入膏肓了。
二凤皇帝请难得在京的孙神医都去看过了,得到的结论跟尚药局的奉御一般——魏侍中已然油尽灯枯,药石惘然。
于是皇帝旁的都顾不上,也不听旁人劝说未出正月,不好探重病之人以免冲撞龙体。
而是坚持于正月初十带着太子李承乾,亲自到魏征府上去探病。
见魏征气息幽微,二凤皇帝大恸,按住要行礼的魏征道:“卿保重自身。朕起的凌烟阁,卿还未亲眼见一见呢。”
魏征的精神很差,闻言也只是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摇了摇头。
皇帝见从前张口就是大篇文章,谏的他有好几次恨不得砍人的魏征,这会子连话都说不出来,心底更痛,着意给魏征多些恩典:“朕将新城公主赐予你家为妇可好?卿跟朕如今是亲家了,可要快点好起来见新妇入门。”
魏征的眼珠动了动,似乎想要起身谢恩,手指动了动,皇帝看出他的想法,连忙按住他的手:“不必起身。你有话就跟朕说。”
挣扎片刻,魏征最终只道:“臣日夜所忧,唯有宗周兴亡。”
这是魏征勉强吐出来的话,眼中落泪,字字如泣血。
他只说的出这一句,其实后面还有许多许多,他的眼睛在说:陛下,臣不是惦记子孙后代有无荣耀富贵,臣忧愁的是大唐江山社稷的后继啊。陛下已经开创了这样的盛世,这其中艰难险阻臣都知道。
可是,陛下,要忧将来如何。
陛下,国储不安,臣死也难瞑目啊。
……
皇帝见他说了这句话,越发气促难安,就安抚道:“卿不必担忧,只管养病,将来朕还要等你来教导太子。”
魏征又看向皇帝身后站着的李承乾。
他眼神已经不太好了,但依旧能看出来,太子又瘦了许多,站在那里,像是一枚瘦长孤单的影子。
魏征嘶声道:“殿下……”
李承乾一怔。
他一直觉得,不,不用觉得,他就知道,魏征是不太喜欢他的。来做他的太子太师,出言保他,不过都是按照父皇的心意,以及嫡长继承的礼法才去做的事情。
因此跟着父皇来探病的时候,为了不刺激魏征,李承乾就一直站在后头不出声。直到魏征叫他,才上前,弯腰握住魏征的手:“师傅好生养病。”
魏征只勉力吐出两个字来:“保重……”
殿下保重。
见魏征似是累的昏了过去,二凤皇帝也不好再呆,便让奉御继续来守着,他先带太子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父子两人难得同乘一辆车。
但依旧无话,马车内的空气,似乎能冻结起来,然后沉沉砸在地上一般沉重。
直到入了宫门,李承乾按照规矩要下车,换成太子规制的小舆回东宫。
马车停下,皇帝这才说了一句:“太子太师的嘱咐,你听到了。”
李承乾微不可见点头。
皇帝见他神色淡漠,似乎毫不为老师的病重而伤心,不免更觉寒心,告诫道:“既如此,你以后好自为之。”
李承乾这次连头也没点,只是自顾自掀起帘子下了马车。
皇帝从落下的帘缝中,看到儿子扬长而去的背影,眉头紧蹙。
次日,贞观十七年正月,戊辰,魏征过世。
消息第一时间送入宫中。
二凤皇帝黯然落泪,赐谥号‘文贞’。又命太子李承乾亲至相府,为太子太师举哀三日。
*
李承乾虽亲至举哀,但他是太子,自然不跟魏家子孙晚辈一般,跪在后头的草席上。
他于灵前单独的一张矮榻上正坐,为故去的太子太师焚烧纸钱。
魏王李泰,也前来拜祭。
拜祭过后,李泰却未离去,而是直接走过来与太子坐在一处,将纸钱扔到燃烧的火里,然后轻声道:“父皇自是要护佑太子的,奈何天命似乎不佑啊。”
“不知魏相过世后,父皇还会挑个什么人来护着太子呢?房玄龄房相?唉,他可是父皇用的最顺手的宰相了,在尚书左仆射上做了十多年,万一再被太子克死了……父皇只怕不舍得吧。”
因二凤皇帝之前做过尚书令,所以他登基后,尚书省一贯是不设尚书令,尚书左仆射便是最高官职。
能在此官位上,一坐十多年,足见房玄龄的本事。
李泰也很想知道,魏征故去之后,父皇会不会还死保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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