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隔壁的赫然竟是李弈!
黑暗里,在确定彼此的身份的一刹那,两人心下皆一沉。
——郑守芳连烂摊子都收拾不了,老皇帝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在突然杀出来的谢辞和李弈身上。
局势和皇帝心思,两人都先后猜中了。
然而这场生存争夺游戏,却比想象中还要凶险残酷,他们之间,很可能只有一个人能最后活下来了。
……
偏偏,老皇帝率先传召的是李弈。
走到今时今日,李弈也不说后悔,他一路都是风高浪急走过来的,既然做了就不说后悔,如果甚么都想着无惊无险,他现在还在西北吃风沙。
银紫色纱面襕袍的宦官在前方引路,沿着足足三丈宽的朱红廊道往行去,沉沉夜色之下,偌大的大红宫灯照亮了玉白色的汉白玉台阶,禁军林立,鸦雀无声,井然肃杀。
从这个方向可以清晰望见矗立在九九八一级阶梯的巨大汉白玉台基之上玉泉宫,金瓦在夜色中渲染出夺目光辉,李弈可以清晰地意识到,他此刻踏入的正是掌控天下生杀大权的王朝中枢。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今夜稍有不慎,他将粉身碎骨,身死当场。
李弈垂眸,他一直都在努力往上爬,但从来没有一刻,距离巅峰权力和死亡这么接近。
要么生,一步登天;
要么死,死无全尸。
甘泉宫之内。
宫墙两壁的枝形连盏灯尽数点燃,入目明黄金赤的偌大宫殿光如白昼,禁军宫人无声垂首立在朱红的巨大殿门内外,两幅明黄垂帷悬于两条精绘腾龙入海纹的描金蓝柱之侧,金龙盘旋往高高的庑殿顶。
“废物东西!”
大殿正中的最上首,老皇帝正斜卧于黄底黑面的御案之后,他双腿盖着明黄色褥子,微带戾气的眉目却极之锋锐,摆在御案之上的是刚刚自客店取回的一大摞蓝皮账册,还有郑守芳刚刚上的折子。
折子上写的,是宁州至儒平事件的自述。
郑守芳不敢推诿,他用了很长篇的篇幅去描述自己的判断和行动,可以说全无可挑剔之处,他最后将谢辞李弈两人能这么快得到他消息的原因归咎于冯坤。
只是再怎么避重就轻,再怎么强调冯坤的势大和渗透力度之强,都已经没什么太大作用。
老皇帝面无表情看完,将折子掷到一边,“调动了这么人,死伤无数,居然还被人赃并获!”
老皇帝之所以非捞郑守芳不可,原因有二。一是郑守芳从前和目前手里握着的差事连着老皇帝很多重要人事,要是被冯坤拔出萝卜带出泥,他很伤的,所以最后不惜动用了冯茜这个重要眼线。
第二个也是最重要的,冯坤和蔺国丈,尤其前者确实已经戕逼至老皇帝的咽喉,去年大病一场之后,被冯蔺两党一下子突飞猛进,局势越来越紧绷,老皇帝身体状态却很糟糕,他迫切需要启动一个新的权臣来打破这个局面。
他斟酌之后,圈中的这个新权臣正是郑守芳。
要不是西北大战,老皇帝去年就已经下诏擢任郑守芳进京并委以重权了。
谁料,郑守芳让他大失所望了,几乎是一得到儒平消息,老皇帝就放弃郑守芳。
然而,这个撕开斗败冯坤和蔺国丈的新权臣人选,才是眼下最重要的,迫在眉睫。
如狼似虎将郑守芳逼迫到这个境地的李弈和谢辞同时进入老皇帝的眼帘。
这才是这一场召见,这一场生存游戏的根本。
“陛下,萧山王李弈到了。”
老皇帝没有动账册,掀了掀眼皮子,冷冷:“叫进来。”
李弈一步一步进去大殿,站在香鼎的前方,老皇帝目光沉沉锐利,上下扫视这个颀长沉稳的青年。
李弈的生平,已经摆在老皇帝御案之上,有些东西不摆在明面上也就罢,一旦书写成文成一页放在面前,不少隐蔽和草蛇灰线都无所遁形。
久久,落针可闻,偌大的宫殿内致听见灯芯在吱吱燃烧的微响,入秋的凉夜,李弈后背出了一层热汗,冰盘一吹,寒意入骨。
终于,上首传来老皇帝冰冷的声音:“告诉朕,若朕授你为中书省平章政事兼骠骑大将军,掌国朝的军政二事,你会怎么做?”
李弈始终跪地一动不动,连眉峰都没有动一下,眼神没变过,他的心智和心理素质一关终于过了。
李弈绷紧的心弦陡然一松,他毫不犹豫沉声道:“全力以赴,以江南粮城案稽查不逮为由,力奏改制中书省、兵部、礼部、工部、都察院,掀起蔺国丈与冯坤之矛盾,借力打力,全力攻击此二人及其下党羽!”
中书省兵部礼部工部都察院这些都是冯坤蔺国丈势力重区,尤其前者,正是老皇帝病重昏迷之际才被趁机篡夺的,老皇帝清醒后立即反击,但可惜冯坤蔺国丈二人因此彻底失去钳制了。
这个答案,老皇帝非常满意,“很好,记住你今日所说的!”
“陆海德,让人把他带送宫。”
偌大的宫殿内,玉阶顶端终于传来苍老的声音,李弈绷紧的心弦,陡然一松。
……
出了玉泉宫,已经快天亮了。
夜风一吹,他方觉内衫全部湿透,冷冰冰的。
李弈这才察觉秋意渐浓,快到中秋了,银紫色纱面襕袍的宦官上前,用尖细的声音道:“萧山王,请罢。”
这就出宫去了。
李弈心念急转,他道:“我需回去取些东西。”
紫衣太监带路,重新回到那个旧宫室。
李弈的匕首暗弩等物悉数取下来放在那个宫室,一点多余的东西也不能带,他的王印也在其中。
紫衣宦官吩咐人开门,李弈踏上台阶,他不着痕迹,瞥了隔壁一眼。
进房之后,李弈不紧不慢往里走,他很想给谢辞递个信,他已经过关了,皇帝甚至可能不会再见谢辞了,后续他不知道,但这件事其实两个人也可以的,他还是想竭力争取一下。
能争取一点是一点。
一念之间,千转百回,李弈最后决定尝试给谢辞传信,他想以指甲在楠木墙板上慢慢画一柄刀的轨迹,谢辞能听声辨音。
可他没有这个机会,紫衣宦官全程盯着,一直跟他到内室,李弈无奈,只能把靠墙壁放的东西全部配好,转身跟着紫衣太监出了旧宫室。
隔壁。
从院子一进人,谢辞就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他静静听着李弈收拾好东西离去。
心倏地一沉。
急转直下。
冰冷的肃杀之意有如实质,刹那沉沉笼罩在这个逼狭的斗室。
……
秋风已凉,飒飒掠过了山岭和黄土驿道。
上午下了一点雨,地面湿漉漉的。
李弈出宫之后,他想了片刻,吩咐人南下去接虞嫚贞等人,而后,他并未回去,而是沿着官道一路寻过去。
顾莞一行已经没有刻意掩饰行踪了,没多久李弈的人就传回了讯报。
他一路快马,在申时抵达农家客店。
李弈没有进去,他翻身下马,顾莞坐在门前,她立即站起来,他沉默片刻,对她说了昨夜与今早之事。
“有可能,陛下会再召见他,但可能性已经很小的。”
结盟走到今时今日,李弈亦有兔死狐悲之感,他对眼前站在最前头一身半旧短褐风尘仆仆手执长剑的眉目姣好又带疲惫的长挑少女道:“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但我想,我应该和你们说一声。”
说完之后,站了片刻,李弈道:“若……以后有什么难事,你们只管来找我。”
安慰并没有用,沉默片刻,李弈翻身上马,最终离去了。
沓沓的马蹄踏翻泥泞,一行人轻车简从,很快消失在官道的转弯处。
一行人怔怔的,秦瑛等人也急忙迎出,她泪盈于睫:“……我,我们要怎么做?我们要救小四!我们进中都,我们这就进中都——”
谢云谢风贺元秦关等人目眦尽裂,连行李都不要了,掉头就去牵马。
顾莞霍地转身:“都不许动!!”
她心往下坠,像灌了铅似的冰冷沉甸甸的,席卷全身四肢百骸,但她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她厉声喊:“我们进中都!能干什么?”
劫囚吗?
找冯坤,没有用的!
谁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二选一吗?还二选二?
但顾莞到了这一刻,反而前所未有清醒,他们去中都城,不但什么都干不了,反而会把唯一那一丝希望扼杀。
“都不许动,谁也不许到哪里去,我们就在这里等,不许给他添乱。”
顾莞哑声,她说:“我相信他可以的!”
“我们就在这里等她。”
秦瑛沉默下来,张了张嘴,没法说话。
顾莞垂眸,半晌抬起眼睛,“……以半个月为限。”
说完最后,她忍不住捏紧双拳。
……
偌大的皇宫之内,一切井然有序,这个不大陈旧宫室,仿佛已不在俗世之内。
李弈离去之后,脚步声消失在昏沉的夜色之中,之后日升月落,不再出现任何声息。
谢辞盘腿坐着,旧床之上的灰尘痕迹,除了他坐下后的位置,再也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他微微垂眸,除了小太监送饭,一动不动。
一直笼罩在头顶窒息一样的死亡阴影,终于在第六天傍晚出现了一丝变化,谢辞耳朵远超常年灵敏,他忽听见一丝清微的动静,在不远处的楠木墙底下传来。
谢辞眼睫微动了动,盘腿独坐,没有任何改变。
旧宫室底下的地道之内,陆海德拨动水镜镜,建造皇宫的匠人极其了得,可以折射窥见上面的景象。
陆海德拨动了水晶镜几下,昏暗的房内床榻映入眼帘,床榻上黑甲软甲的颀长年轻男子面沉如水,盘坐双目微闭,一动不动,不见丝毫的慌乱异动。
“倒是沉得住气。”
陆海德淡淡挑眉,心道。
这谢辞大概不知道,他已经在鬼门关徘徊多时,老皇帝思及谢辞先下意识厌恶,君叫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谢辞不单单越狱还劫救谢家人,之后还敢投于冯坤,诸般行为简直直触君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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