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我倒是想帮你,但我帮得了吗?”
冯坤一来,手持圣旨金令,蔺国舅这个临时受命的西北总督战就立即退居二线了。
在冯坤眼皮子底下,蔺国舅也没有太多临时搞小动作的余地。
做得多,反而沾得一身脏水。
昨夜蔺国舅和心腹幕僚连夜商议,最后得出结论,放弃卢信义。
卢信义是知道不少东西,但这个谢辞,后续再说吧。
冯坤突然调转枪头,两党的关系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蔺国舅不能往对方手里送把柄。
最后,他说:“无论如何,你的妻小我会照顾妥当。”
卢信义心口一片冰凉。
他愤慨到极点,想怒,又想冷笑,如果不是一念之差因为战局,他何至于此!
“呵呵。”
他冷笑两声,掉头离去,将帐内的愠怒丢在身后。
滚滚的硝烟已经逐渐被风吹散,卢信义站在辕门前面向废墟一样的大战场,腰腿颊面的刺痛不断地提醒他还有战伤未曾包扎。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陈汾已经回来了,他就站在帐门外,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他大露焦急。
卢信义冷笑:“自己想办法呗。”
愤怒急切到了最后,卢信义心内一片冰凉,侧头看焦急的陈汾,事到如今,他只能竭力去自救。
卢信义垂目,“你带上一张空白舆图,去找呼延德。”
卢信义被逼进了穷巷,他没有别的方法,唯一能够摆平这一切的,只有北戎那边适时送回“谍报”,证实那两名将领确实通敌,他的近卫和那名裨将的问题也与他无关。
舆图是最高军事机密,分量杠杠的,如果呼延德能做到,卢信义就把真的北疆舆图给他,“一手交人证物证,一手交图。”
……
卢信义被逼迫着,最后果然铤而走险了。
谢辞冷冷笑着:“传信给梁芬冯裕,抢先追击北戎王部,届时左右夹击相配合。”
这场血战到了最后,谢辞几乎取代了卢信义的帅位。
谢氏男儿,威望远非卢信义可比。
而他也确实名副其实。
简信传过去之后,梁芬冯裕只是迟疑了片刻,就立即决定遵照谢辞之令行事了。
北戎大军终于被战溃了,北戎王呼延德竭力收拢诸部,他仍不想自马莲道口和归缓北口退出去,仍在顽抗着,双方冲锋至王旗一刹,谢辞最终成功生擒了陈汾。
在消息传回来的一刻。
卢信义一直悬起的心骤一沉,一线生机有多艰难,他不是不知道,但当这最后的侥幸被打破,浑身顷刻注入百丈冰原下的冰芯,连血液牙关都变得冰冻。
他僵立片刻,最终放声大笑起来了。
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别人。
笑声到最后,一收,卢信义推翻了帐内所有东西,最后站在原地:“来人,替我裹伤换甲。”
……
五月初七,战后的第二日,零星的雨丝纷纷而下,洗涤了大平原上硝烟和浮尘。
但雨天天色不好,灰色的雨云在空中弥漫渐散。
才刚傍晚,暮色就已经降临大地了,星星点点的灯和篝火,重新点亮了魏军主营。
顾莞来到谢辞的营帐门前,微笑对谢平点了点头,想了想,最后还是自己敲了敲门柱。
“谢辞?”
她原本不想来的,之前的感情策略因为谢辞血战后的一个殇吻告白彻底崩溃,又觉得很庆幸,大家都没事,反正心情复杂,她还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只是李弈刚才给她传了个口讯过来。
——陈汾一被擒获,一下战场就被押递往冯坤那边去了,动作非常之快,战事未结束明面没有大动作,但卢信义身边的人已经被替换了一个彻底,卢信义经已被软禁,李弈给他报了一个重伤,刚才他给顾莞带了一个口信,让她转告谢辞,可以杀了卢信义。
顾莞喊了一声,便撩起帐帘。
一灯如豆,谢辞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案后,他倚在靠背上,低头无声地把玩着一个扳指。
油灯照亮的范围不大,一圈晕黄,偌大的帐内空虚孤寂冷,谢辞低头把玩的那枚扳指,顾莞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谢信衷的。
谢云呈上来不久的,谢信衷戴了很多很多年,上头还染着他的血迹。
这很可能是颈腔血。
顾莞自己都不敢细想,不知道谢辞反复摩挲这枚扳指的时候,看到那些血迹,心里有什么感想。
谢辞耳目非常灵敏的,但他今夜直到顾莞撩帘,才察觉她的到来。
他站了起来,勉强挤出一抹笑,听完顾莞转述的话之后,一瞬他捏紧的扳指。
盯着那点跳动的灯火片刻,他才长长吐了一口气,谢辞侧过头来,顾莞才发现这么一瞬他眼睛有些泛红,谢辞强行抑着翻涌的情绪,小声问:“阿莞,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饶是有再多的复杂情感,此刻也无法抑制不心一软,顾莞心里也有几分难受,她立即点点头,“好的。”
谢辞闭了闭眼睛,将那枚扳指套在自己的右手大拇指上,他抄起雁翎刀卡配在腰侧。
“好,我们现在就去。”
谢辞立即快步出了帐门。
……
去往中军主帐的,不独独谢辞和顾莞。
秦显半边身体有些不能动,但他一听到这个消息,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由苏桢和寇文韶一边一个架着,跄踉地走在路上。
无论如何!
他都要亲口质问一遍这个贼子!
如果不是谢辞在,他必要亲手杀了他!
淅淅沥沥的雨丝渐渐停了,黄泥地面上湿漉漉的,谢辞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五月初七,这下的是龙舟雨,如果没有这场颠覆他一生的变故,此刻谢辞正在中都的家中,吃着带咸蛋黄的糯米粽子。
他们一家人必定不能齐聚,父亲哥哥多在北地,但粽子已经送过去了,只要不是军务繁忙,一家人肯定节日里吃着一样的糯粽。
但如今想要吃一样粽子,只能黄泉路上的拜祭了。
在杀卢信义之前,谢辞很想诘问他一句为什么?!
卢信义他从小就认识的,小时候喊的是卢叔父,往往他爹在,卢信义就在。
和荀荣弼不一样的是,卢信义不怎么爱教养小孩子的,没这个耐性,他自己的孩子都不抱,但往往见到他们几兄弟,最后只能捏着鼻子叉着他们的咯吱窝把他们抱起来。
嫌弃又无可奈何。
他和谢信衷不是亲兄弟,却胜过亲兄弟,比荀荣弼还要亲近太多。
同出同入,同进共退。
所以从一开始,如果不是既得利益者,秦显赵恒是不会怀疑他的,谢辞也不会。
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
什么时候变了?
最后竟然是卢信义将谢家父子送上的黄泉路。
说出来让人难以置信。
谢辞霍地停住脚步,一手撩起帐帘。
偌大的主帐里,所有舆图军事卷宗皆已清走,屏风也抬走了,整个主帐空荡荡的,仅剩原来的桌椅箱案和一面铜镜光秃秃的留在原地。
卢信义已经卸了铠甲,穿的行囊里常服,青底浅黑色格子纹的圆领长袍,用同色头巾束住发髻。
晃眼过去,好像一个文士,又像一个最寻常的武官常服打扮。
卢信义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无声坐在方桌旁,屏风搬走了以后,他这个位置,刚好可以从大铜镜里望见自己。
青衫格子,同色发带一束,恍若当年年少时。
他自己也一愣,怔怔地看着那边大镜子。
谢辞一眼入目,却眸底一沉暗霾骤现,卢信义从年少就喜欢青衣,配格子暗纹,这是他多年来最惯常的常服装束。
曾经有过多少次,谢信衷蓝衣或者黑衣,他就一身青衣,不紧不慢跟在谢信衷身后出现。两人总是或说或笑,曾经谢辞甚至有点嫉妒,因为他爹总是不拘言笑很严厉的,和卢叔叔却一起时总是格开笑得多。
他偷偷告诉娘亲,娘亲搂着他笑,告诉他这是情同兄弟,抵足而眠。
父亲没有嫡亲兄弟,但卢叔父就是父亲的嫡亲兄弟。
但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了呢?
撩帘的动静惊动了内外,卢信义霍地回转过头来,入目谢辞及秦显陈晏一干熟悉又陌生的人。
谢辞眉目如凛冬霜雪,带着刀锋一样的凌厉,只是他已经彻底长成,饱满的天庭和眉梢眼角骤一入目,却恍如谢信衷再世!
卢信义的心震了一下。
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了,哈哈大笑,笑得拍着桌子,眼泪都笑得流下来了,只是笑着笑着,却成了哭:“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会背叛你爹?!将他们置诸死地?!”
眼泪不受控流下来,却又疯狂大笑,他嘶声:“因为他们早晚都是要死的!!”
“他自己找死,我不能陪着他一起死!!”
谢信衷死去已经两年多了,但一提起他,卢信义情绪不可自控地激烈,他并没有如表面的一样若无其事。
到了最后,功败垂成的一刹,他崩溃一般撕心裂肺:“我劝过他很多很多次,拉着他拽着他,让他不要倔下去了!会死的!!可是他就是不听!!他还打我了——”
卢信义指着嘴角的一道疤痕,“看见了吗?这是他打的!”
两人私下吵过无数遍,甚至还大打出手,卢信义的大牙被打掉了两颗。
“我不怪他,他打就打吧,可是我爹已经死了,我不能陪着他一起死!”
卢信义浑身战栗,呵呵冷笑:“我们斗得死去活来,在前线打得死去活来。”浑身的旧疤,卢信义也有,他一扯圆领长袍的襟口,露出赤果的上半身,上面除了新包的扎纱布,还有大疤摞小痕的累累就陈伤旧痕,刀伤、剑伤、箭伤,还有各种各种的陷坑撕裂擦剐兵器伤,“这样的伤痕,放眼望去,哪个北地将领身上没有啊?!”
卢信义恨极,将在蔺国舅等人身上压抑的情绪一下子就释放出来,他难以置信:“我们打生打死,结果一个皇亲国戚,一个宦官,就能轻易裁撤我们。他们大权在握权倾朝野,你爹那么忠心耿耿的一个人,可陛下总是信任他们,不信任你爹,你说可笑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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