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醉鱼仔
胖师傅做人情做到底,一副“虽然没到吃饭的点,但我和同事打声招呼”的样子,“吃些什么?”
“那就……来一桌席面吧,看看国营饭店的席面长什么样。”
两男人对视一眼,苏长河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胖师傅却不可避免地想起上回自己的嘴欠,他暗骂自己:这臭毛病。
胖师傅赧然道:“同志这……席面菜多,你们才三个人,吃不完……”
你管我呢?吃不完我还不能打包?
苏长河就是有意的,不就是国营饭店的席面吗?上回怎么说他闺女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他摆摆手,面上云淡风轻,仿佛真的只是想尝尝国营饭店的席面,“没事,难得有空,带家里人来尝尝,吃不完我们带……”
“老苏!”坐在旁边的马蕙兰听不下去了,她就知道老苏就是换个壳子,心眼还是没有针鼻大,她起身,“行了,你去坐着吧,我来买。”
苏长河对上马蕙兰的眼神,声音低了几度,“国营饭店的菜不容易吃到,一次性……”
马蕙兰在胖师傅看不到的角度,瞪了苏长河一眼,心道瞎出什么气啊?在这个物资匮乏浪费可耻的时代,他们仨今天要是点了一桌席面,明天全公社的人都得认识他们。
她转头,对胖师傅笑笑,“麻烦您了,不知道今天有什么菜?”
胖师傅松了一口气,带着她到柜台去。苏月偷偷笑了笑,拍拍垂头丧气的老爸,“爸,有生之年一定给你造台小汽车,到时候你就停国营饭店门口,再给你请两保镖,一个给你开门,一个给你打伞,保证让胖师傅目瞪口呆!”
“还是我乖女好!”
幼稚的男人被闺女画的饼哄好,等菜上来时,已经恢复了好心情。
马蕙兰虽然制止了苏长河摆阔,但自个点菜也没手软。三个人点了四道菜一汤,一道土豆烧鸡块,一道黄豆炖猪蹄,一条红烧鱼,一盘青椒土豆丝,还有一道白菜豆腐汤。主食苏家三人还是习惯吃米饭,只不过另外给苏长河同志要了一份面条加鸡蛋,权当长寿面。
国营饭店职工的架子大,一般开了票,菜上来,都要顾客自己去柜台端。苏长河三人因为胖师傅的面子,服务员姑娘笑呵呵地送菜上桌,最后一道汤还是胖师傅亲自给端过来的。
“好了,菜齐了!”
苏长河一把拉住胖师傅,“现在不忙吧,来,一起吃点!”
胖师傅当然不肯,忙是不怎么忙,饭店里有两个厨子,另一个大师傅是他亲老子,他偷偷懒,亲老子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不过他也不好意思吃人家的,一是两人不熟,二是认识的那次稍微有那么点尴尬。
“哎呀坐坐坐,就当陪我喝点!她们娘俩又不能喝酒,我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
苏长河说着话,已经给他倒上酒,胖师傅只能坐下,两只酒杯碰在一起,颇有点不打不相识,一酒泯恩仇的意味。
苏月小嘴不停,一边吃,一边偷瞄她爸,她总觉得她爸没按好心。果然,两人喝了几杯,感情一杯千里,俨然成了朋友,她爸夹了一筷子鱼肉,让胖师傅吃,“别客气啊。”
然后状似随口感慨:“你们的工作也不好做吧?上次还有听有人骂,说‘国营饭店这也没有那没有’,唉,这也不能怪你们,供应少,你们也没办法。”
“可不是嘛!”胖师傅一肚子委屈,“人还当我们私下把肉截胡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采购就那么些,我们还得考虑领导们的需要,剩下能有多少?就像这鱼,好几个月也就这两天弄来十来条,要不是你们赶巧碰上,有钱票也吃不上。”
苏长河点点头表示赞同,“这样看来,我们乡下还好点,村里时不时还能捞点鱼,可惜乡下人没有你们这手艺,糟蹋了鱼。”
“也差不离,有肉吃总比没的吃好。”胖师傅喝了一口酒,“哎,乡下能捞到的鱼多吗?”
“一周总有个四五条吧,个头……”苏长河指了指盘中吃了一半的鱼,“没这条大,也差不了多少。”
胖师傅盯着红烧鱼,苏月突然开口,“爸,咱们做不好吃,不能送到国营饭店吗?国营饭店有鱼,下回我们就还能再吃了。”
胖师傅眼珠子转了转,若有所思,“……兄弟,侄女的话有道理啊,你看你能不能帮忙联系联系,我们按外面的价收怎么样?”
“啊?”苏长河面上一副惊讶的样子,“这、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咱们是公对公,从你们生产队采购,又不是投机倒把……”
“可是……可是……这事不用和其他人说一声?”苏长河扬起头,下巴朝后厨方向点点,意思是不用和领导汇报?
胖师傅拍着胸脯,不以为然,“放心,后厨大师傅是我爹,这事我和我爹说一声就行,等着啊。”
等胖师傅钻进后厨,苏长河苏月父女俩一个端着酒杯,一个端着水杯,轻轻地碰了一下,“合作愉快!”
胖师傅再出来,这事就定了,两人约定好,一周送一次货,有多少要多少,不过苏长河这边得保质保量,不能拿小毛鱼糊弄。
苏长河当然保证,“那肯定的!质量不行你们不收,队里人不也是白忙活一场。”
胖师傅还从后厨顺了碗油炸花生米,这东西炸得香,最适合下酒。一瓶白酒,两人喝了一多半,苏长河摆摆手,“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回家得跪搓衣板了。
胖师傅看两人杯里剩下的一点,举杯敬苏长河仨儿,“嫂子我敬你们,我这人没坏心思,就是嘴欠,上回家里出了点事,我媳妇怀孕,医生说肚子的孩子情况不好……我没控制住脾气,真是对不住!”
苏长河不由看向马蕙兰,他媳妇果然顿了顿,苏长河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就知道他媳妇医者仁心,以前天天累得半死,他就说家里又不是没钱,天天累成那样至于吗?他媳妇就说她是医生,放不下。好不容易换个世界,不是医生了,听到相关病例,还是放不下。
回去的路上,吃饱喝足的苏月趴在车把上打盹,苏长河和马蕙兰在后面说话,苏长河道:“城里有夜校,等我们搬到城里,你就去念夜校,到时候出来我想办法给你塞医院去,让你继续当马医生。”
其实这真不是最好的办法,医生是个很讲究资历的职业,特别是以后,大医院里各个都是什么大拿徒弟、名校学生,一个夜校出来的野路子,真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上手术台。
苏长河也不愿意看到他媳妇明明有本事却不被人认可,他仔细想了想,突然道:“要不考大学吧!你现在才二十五岁,考医科大学,念几年书出来,正是黄金年纪,进大医院名正言顺。”
苏长河越说越觉得这条路走得通,马蕙兰叹了口气,“能考上吗?我现在才初中毕业。”她可是知道这时代高考竞争格外激烈。
“还没考泄什么气啊?你初中,我不是念过高中吗?还是沪市来的高材生,等着,回头我给你搜集复习资料,我亲自给你补课!”
苏长河□□地敲定了计划,心里还琢磨,等媳妇考上大学,他和闺女沾个光也得跟过去,不知道到时候去哪个城市、开销大不大,估摸着还得多攒钱。
这时候,他是一点儿没想过自己参加高考的事,以至于不知不觉给自己挖了个坑。
第19章 山桃野杏
有了自行车后,苏长河往返山里更加方便,一天跑几个来回不是问题。车后面绑着两个大背篓,货直接放里面,不用人背,解放了劳动力,进山也不用每次都两个人去,他索性让马向东给纺织厂送货。
今天马向东就去了纺织厂,顺带着还有和国营饭店说好的鱼。苏长河下顿馆子也没白下,顺手就给童子军的鱼找了条销路。一个礼拜五六七八条,数量不多不少,国营饭店刚好吃得下。
公社那边安排好,苏长河自己又进了趟山。
正值五六月份,山桃野杏快要成熟。后沟村附近的山里有一片果林,称得上硕果累累,苏长河瞄上的就是那片。
七十年代交通不便,南边的水果丰富,却没办法运输到北边。像淮宁县这样的地方,吃的水果多半还是当地产的。而当地并不会特意种植果树,这年头大家伙肚子都吃不饱,凡是能种植的地方,巴不得都种上粮食。所以在整个淮宁县,水果都属于稀有物资。
苏长河一个多月前,就注意到这片果林,当时就有隐约的想法,和后沟村村长沟通过,他们负责维护果子,到成熟的时候,如果水果品质不错,他就出钱收购。
后沟村村民这段日子和苏长河交易山货,家家户户都小有进账,后沟村村长已经很满意了,他没想到连山上的野果子也能卖钱。
山里的人也不傻,能拿出去换钱换物的东西他们早试过。以前野果子成熟,也有人偷偷摘了出去卖,可山里果子没人打理,天生地养,不仅长得小,大多还酸得很,卖也卖不出去。最后要么是村里人挑挑拣拣吃着玩儿,要么就是被鸟雀糟蹋了。
今年知道有可能能卖钱,后沟村村长对山上的野果子态度就大不一样了。
他连连和苏长河保证,“和村里人都说过,不让娃子们进来祸害!还安排了人赶鸟雀,也按照你说的,那叫什么……梳果,该剪的果子都剪了……”
苏长河跟着后沟村向村长视察完果林,不能说完全达到他的期望值,但果子长的还行,向村长也反映,今年的果子比往年长得大。
苏长河摘了一颗外皮微红的山桃,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口,“嘶,不行,还是太酸,再长长吧。”
向村长毫无异议,只要苏同志愿意收,让他们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做。
半个月后,苏长河带着马向东再次来到后沟村。这回枝头的桃子红中透白,一眼看过去就知道熟了,可以先摘一批。向村长安排人摘下熟了的桃子,一个一个地挑拣,然后再一层桃子一层稻草,细致地放进箱子中。
苏长河和马向东抽检装箱的桃子,后沟村的人做事还算认真,没有滥竽充数,当然也有可能因为苏长河先收货后付钱。他这边收货,那边已经和县里供销社定了出货。东西运回前进大队,重新分装,和上次一样会被装进铺了青草的巴掌大的竹篮中,然后直接运到县城。
那边一交货就能收到钱,苏长河这边就会结钱。
苏长河和马向东抽检完,一个人守在后沟村,另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将桃子运回前进大队。托公社山里来回跑的福,马向东也学会了自行车。
他驮着最后一批桃子离开,苏长河在本子上记上最后一笔,向村长手里也记着一本帐。两人说好七天内苏长河过来结钱,后沟村和他做了两个月生意,从最开始的半头猪到后面的鸡蛋家禽、山货野味,苏长河从来没赖过账,向村长还是比较信任他的。
“行,那就等你下次来结账!”
苏长河不忘叮嘱他们:“林子里的桃子杏子多看顾点,下次来要是还有这次的个头,我继续收。”
“放心放心,”向村长笑出一脸褶子,“知道能卖钱,晚上睡觉都有人守着。”
一周不到,苏长河果然如约而至。第二批的成熟的桃杏少一些,不过品质还可以,苏长河照旧收了。等收完货,他就在向村长家门口,向村长的大孙子十分有眼色,左右胳膊,麻溜儿地夹着两条长凳出来。
苏长河和向村长各坐一条,两人开始对账。
苏长河一一给他捋,“桃子一箱十斤,第一批一共三十箱,也就是三百斤。杏子第一批数量少,一箱五斤,一共二十箱,也就是一百斤……”
向村长大概有点老花眼,看得很费力,他身后挤满了村里人,“三百斤……一百斤……第一批就这么点啊?”
“能摘的都摘完了,村长账上记的就是这个数!”
“哎呀对上了没?我瞅瞅,我瞅瞅……”
你一言我一语,活像几百只麻雀叽叽喳喳,吵得向村长头都疼了,“吵吵什么吵吵?还要不要结钱了?”
“村长你算,你算……”
向村长终于看清,他确认了一遍,又让他大儿子来看,两人确认数目没错,才道:“是这个数儿!”
苏长河耐心等他核对完,继续算钱,“当初说好一斤桃子一毛钱,三百斤就是三十块,一斤杏子六分,一百斤就是六块,合计三十六块钱。”
苏长河抽了三张大团结,又数了六张纸票,递给向村长,“您数数。”
没有见到钱之前,后沟村的人听村长说过山上野果子能卖钱,但听说归听说,心里总不踏实。万一果子还是酸,万一人家不要了呢?总之就是不真实。
这时亲眼看见苏同志把钱交到村长手里,不少人的视线随着钱移动,嘴里不由自主发出“哇”地一声。向村长想骂村里这帮小子没出息,可枯木般的手指将纸票捋了又捋,终于还是没忍住咧开嘴角。
“对对,钱没错……”向村长一挥手,“等果子都卖完,咱们村里按劳发钱!”
“哇啊!”
人群如沸腾的水一般炸开,向村长手掌下压,喊了几次安静,才让众人平复下来,他说道:“别只看到眼前这一次,山上的果子还有,大家伙不好好照看,还卖个屁钱?”
“村长你放心,我们一定照看好!”
“没错没错!我们就是照看不好自己,也不会忘了果树!”
向村长家门口的人群散去,天色已经不早了。苏长河打算回去,向村长拉着他不让走,非让他留下吃个饭,说:“天黑了走山路不安全,在村里吃顿饭怎么了?今晚就在我们家休息,明早再走!老婆子,晚上多搞两个菜!”
向村长现在把这位苏同志当财神爷,他偷偷寻思一批果子就能卖三十六块钱,林子里起码还能再摘三回,全摘完怎么也能卖上百块。反正都是山上的野果子,这一百块简直跟白捡一样。得和苏同志多拉拉关系,说不定果子卖完,人家还能看上他们山里别的东西,到时候村里又白得钱!
向村长算盘打得精,对苏长河别提多客气。饭桌上,就差让家里三个儿子到四个孙子都到他面前说说好话。得亏向村长宝贝的酒没剩多少,要不苏长河指定得被喝趴下。
第二天一早,向村长还特地让老婆子给煮了一碗糖水鸡蛋,让苏长河吃完再走。向村长虽然是村长,但后沟村各家都苦哈哈,老向家日子也不好过。糖水鸡蛋这样奢侈的食物,连老向家最小的孙子都没吃过。
苏长河吃的时候,三岁的小娃娃躲在门口,大拇指塞嘴里,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碗,口水直流。苏长河脸皮再厚,也吃不下,他招手叫小娃娃过来,小娃娃吧嗒吧嗒走了两步,就被向家大孙子一把抱走了。
十四五岁山里长起来的少年,据说白天还在果林里看鸟雀,大概是在太阳下晒久了,以至于还没到夏天,皮肤已经晒得黝黑,脸颊泛着微微的红色。少年已经知道羞涩,他不好意思地拍了下小堂弟的屁股,教训道:“那是给客人吃的!”
走出堂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见苏长河看着他,扭回头,三步并两步地跨出门,一晃不见了身影。
山里贫穷却纯朴啊,苏长河看着碗里的糖水鸡蛋,轻轻笑了笑。
他吃完一碗暖心的糖水鸡蛋,告辞回家。早晨的山林了无人烟,偶尔几声鸟鸣,反而显出山林别样的安静。
苏长河来来回回进山出山不知道多少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还从来没有这样空着手一身轻松地走山路。
他看着飘荡着薄雾的山林,深深吸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山里的空气更加清新,仿佛身心都得到了洗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