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地上的杂草和顽石不该先去除吗?刮骨疗毒之前,不该先磨刀吗?”
“士族门阀盘根错节,轻易难以撼动,新政动摇的是世家利益根本,殿下如果没有完全把握的话不要贸然出手。”
梁齐因话音顿了顿,又道:“戚阁老的长子,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闻言赵嘉晏登时愣住,当日戚拾菁被从河道里捞出来时,他虽不在场,却听闻了那句绝命之言:吾虽身死,然吾血肉筑沟填壑,能力扛山河万万世。
为民生,清沉疴,走得是一条流血断骨的路。
良久,赵嘉晏冷静下来,低头道:“你说得是。”
“殿下。”梁齐因劝解道:“待您回京之后,那些人无论再怎么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肖顷这次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端王一连折了左膀右臂,势必会报复在您身上。”
“您风头正盛,陛下不会再像往常一样看待你,但这也绝不是可以锋芒毕现的好时机。”
任何新政能不能推行下去,实际上很大程度上还是取决于君王的意思,然而现如今的大靖皇帝,早已不是年轻时锐意进取的性格,他刚愎自用,昏聩多疑。楚王在赈灾上的表现本就让人大吃一惊,再上奏提出改革,只怕成元帝的第一想法不会是欣慰这个儿子有多出息,而是这个儿子,未免太有出息了。
赵嘉晏叹了叹气,“那我如今该怎么办?”
他也清楚,他的那位君父是怎样一个人,如果他是一个慈爱,和善的父亲,自己就不会早早地被丢到封地。
梁齐因眼眸微转,沉吟道:“殿下上书一封,就说您病了,无法管理中州事宜,届时陛下会让您提前回京准备婚事,殿下这段时间避避风头吧。”
“那中州的事……”
“交由杨大人代为接管,流民已经安顿好,应该不会再出现什么变故,殿下可以放心。”
赵嘉晏权衡一番,最后只能妥协道:“也罢,不急于一时。”
肖顷一倒台,他的家族盘亘于北方的势力也能撬起一条边,造路修桥得先清除杂草顽石,肖家便是新政开始前将要拔去的那第一条劣根。
从赵嘉晏住处离开后,陶叁正等在廊下,见梁齐因一出来,便连忙跑上前,手里还抱着一件鸭卵青色的披风,抖了抖披到他肩上。
梁齐因掩唇咳了两声,声音有些哑,“我没给你们传信,你们怎么来了?”
陶叁搓了搓手,道:“是季将军找到最近的暗桩,让我们过来接公子回京的。”
梁齐因一愣,想起许久之前他随口跟季时傿提到过几个暗桩的位置,没想到季时傿真的记下了,还用在了他身上。
过了会儿,陶叁忽然支支吾吾道:“公子,那啥,您不在的时候,夫人来找过您一趟……”
梁齐因还没从刚刚的情绪中走出来,陡然听到陶叁这么说,一时没听明白,“谁?”
“夫人……”
梁齐因倏地怔住。
自从十六岁生辰之后,他一年见母亲的次数可能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尽管他每日晨昏定省,但也基本只在院外,从未踏足过母亲所住的地方,只偶尔有几次能看到人。
他只能尽量避免出现在白风致面前,明明是亲生的母子却仿佛隔着血海深仇一样,他从幼儿长到成年人,白风致没有再像最初几年一样疯狂地想要杀了他,但也依旧厌恶他。
“娘找我……做什么?”
陶叁抹了抹额头,“不、不知道……夫人看上去挺和善的,我跟夫人说公子不在,她也没说什么就回去了。”
梁齐因张了张嘴,犹豫道:“娘最近怎么样了?”
“跟从前一样,每日都去佛堂诵经,有时候也抄经书,不过最近半个月来,好像迷上养花草了。”
“养花草?”
陶叁点了点头,“是啊,我远远瞄了两眼,夫人院里种了许多花,我听说夫人还经常向府里的花匠请教技艺呢。”
陶叁继续絮絮叨叨道:“可能人年纪大了心境也与以往不同吧。”
梁齐因细细地品味着这句话,他本来不奢望母亲能接受他什么,但如今竟然冒出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来,他这辈子是不是还有可能再叫一声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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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时傿等人抵达蜀地后,光是给各个流民发放身份文牒,划分土地就用了好几天,接待他们的是泸州的官员,大概温玉里提前打点过,徐家的人也主动过来帮助流民义诊。也是因为有他们,哪怕这次水灾那么严重,也一直没有出现瘟疫过,死亡人数尽可能地控制到了最低。
亲眼开着荒凉的田地在百姓的耕种下,逐渐翻出湿润的土壤,房屋一个接一个地建造起来,尽管播下的种子还没有发芽,尽管屋顶还没有盖好,季时傿站在一望无际的田埂上,却仿佛已经闻到了淡淡的麦子香。
是生机。
西北的通商路发展得很好,渐渐有胡人和洋人往中原腹地经商,季时傿在蜀地见到许多金发碧眼的洋人,都是从西北的通商路看到了商机,才愿意继续东行的。
有些洋人还带着种子过来,季时傿在西北见到过许多,不知道这些东西在蜀地能不能种植,她每日混迹在各个商摊前,某一日偶然发现一名洋商人鼻梁上戴着一个类似于水晶一样的透明圆片。
圆片边缘打孔,穿了根绳子绕到脖颈后,中间有个弯曲的凹槽,正好可以架在鼻梁上,也可以挂在胸前。
季时傿以为是什么时兴的装饰品,盯了好一会儿,盯到那个洋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用着磕绊的中原话问她,“这位小姐,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季时傿指了指他鼻梁上的东西,“你戴的这是什么?”
那个洋人中原话说得不好,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只能摘下来给她演示道:“这样可以见、见得更……”
季时傿咂摸了半天,对着圆片看了两眼,才明白过来,“哦!可以看得更清楚是吧?”
洋人点了点头。
季时傿将圆片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上,远远透过它似乎真得能更为清晰地看见掌心的纹路,她蓦地心一跳,如果梁齐因戴这个,是不是看东西可以不用那么费力了?
一旁的洋商人见她莫名其妙开始突然发笑,惊道:“小姐你……”
岂料刚开口,季时傿便一把擎住他的手臂道:“能卖吗?卖多少?您说个价吧。”
这种东西本来价格就很昂贵,制作起来也不简单,西洋那边只有富人或是贵族才用得起,那个洋商人本来一开始不愿意,季时傿见状,咬了咬牙,把她统领西北几年来攒的钱全部搬出来,才从那个洋人手里买走了这个以后普及起来被叫做“叆叇”的东西。
她一边喜滋滋地收好,一边又忍不住可怜她那见底的积蓄,最后只能安慰自己,等回了京,一定要狠狠地从梁齐因那里榨一笔!
作者有话说:
叆叇其实就是眼镜啦,但我查了资料,眼镜最早起源到底是中国还是外国一直有争议,这里为了剧情合理就用外国了嘤嘤嘤
第81章 情分
经过梁齐因的劝谏后, 赵嘉晏果真将他想要改革的想法暂时先按了下去,第二日他便上书请罪,说自己病了, 力不堪行,会耽误百姓们的安顿,成元帝见他识趣,便也好言宽慰了两句, 让他赶紧回京述职休养了。
赵嘉晏与大渝公主的婚期定在中秋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成元帝在此之前抬了赵嘉晏已故生母的位份, 又追封为宛嫔。不日大渝皇室也会抵达都城, 这般两国交好的重要日子,不能大开杀戒, 因此等申行甫押解卢济宗等人进京后, 成元帝并未立即下旨审查, 而是将他们暂时关在了刑部大牢内等候发落。
另一件让众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则是,本以为这次肖顷铁定逃不了,谁知道他早就已经散尽了家财,说是全部拿去救济灾民了,也不知道他所言到底是不是真的,总之张简带人搜查过肖府,确实什么都没搜出来。
再加上肖顷本人平日里的作风向来节俭, 他贵为户部尚书,门生无数, 日子却过得格外清贫, 除了官袍外, 他常服基本上都是些灰白的素袍, 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一个相貌清癯,作风节俭的中年人,因此当有人说他贪污,还害死人命的时候,京城里的人都是不信的。
梁齐因得知这件事后,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意外,肖顷能走到今天,除了背后有家族扶持之外,他本人也绝对不会是一个疏庸愚笨之辈。只怕当初中州刚出事,他就已经做好了会被卢济宗捅出来的准备,临时将家产全转移了出去,抹干净了痕迹,让刑部的人什么都没查出来。
又过了一天,戚相野才从东北赶来中州,他参军不过半年,变化却极大,从前在京中养的一身少爷肉已经掉了个七七八八,温柔乡内泡酥的软骨头也被敲打直了,身形高大而健硕,乍一看还真有点将军的风范来。
戚相野到了府衙前下了马,他目前只是个低级军官,按理来说杨和荣不必亲自接见他,但由于他父亲身份的原因,便不能将他做普通将士看待,因此戚相野抵达中州时,是杨和荣的亲信前来迎他的。
“大公子已经入殓,戚校尉放心。”
戚相野连续赶了几天的路,绷直的面色上有几分疲惫,闻言点了点头,抱拳道:“渟渊谢过大人。”
“戚校尉客气了。”
戚相野没什么心情客套,扯着嘴角笑得僵硬,而后才沉钝钝地迈着步子,往停棺的大堂走去。
杨和荣让人给戚拾菁抬的是最为贵重的棺材,黑漆镶金,肃穆而沉重。戚相野缓缓走近,挣扎了片刻,才攒够了抬手的力气,将合实的棺材盖推开了几分。
一旁的亲信有些不忍,犹豫道:“校尉,大公子他……”
那尸体他远远地瞧过一回,埋在砖石间好几年的尸体,哪里能看出什么人样。
戚相野充耳未闻,将棺材盖推得更开,清晰地见着了里面的景象。他大哥以前最是芝兰玉树的一人,刚考上探花那会儿,无数官家小姐争着要嫁他,连公主都想过要不要招他做驸马,如今却成了这幅模样。
干瘪腐烂的尸身,若非后来仵作做了特殊的处理与修复,大概比现在还要更惨不忍睹些。
“大哥……”
戚相野手撑在棺材上,心里悲愤交加,如果不是因为那群畜生,他大哥现在该在官场上一展抱负,而非屈挤在这狭小的棺材中。
他极为健硕一人,此刻靠着棺材哭得撕心裂肺,他以前不学无术时常常跟好友得意地讲,等他大哥以后做了大官会罩着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见人是不能总肖想未来的,老天爷听见了,指不定要怎么作弄你呢。
杨和荣的亲信立在角落,见他哭得这么惨烈,整个府衙都回荡着他的哭声,也不知道能劝慰什么,只能不停地唉声叹气。
过了好一会儿,戚相野才哭够了,粗暴地一抹脸上的泪水,他大哥死得惨,害他变成这样的小人也要付出代价。
戚相野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卢济宗呢?”
一旁杨和荣的亲信一惊,见他猛地拔出佩刀,一脸杀气腾腾地冲出府衙,“卢济宗在哪儿,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校尉,校尉!”
卢济宗已经被申行甫押解进京,哪里在这儿,戚相野是个急脾气的,亲信怕他横冲直撞误伤了人,连忙追了上去。
“二公子。”
蓦地,府衙外有人淡淡地喊了他一声。
戚相野倏地僵住,不可置信地扭过头,道路旁站着一飘飘若仙的白衣女子,未施钗黛,薄纱覆面,声音如冷泉击玉,他心里“铛”的一声,瞬间停下了脚步。
那追上来的亲信眼见他一脸骇人的杀气顷刻泄了火,竟惶然地露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局促来。
戚相野突然有点嫌弃自己现在这又黑又壮又狼狈的模样。
温玉里刚刚在外面听了好一会儿哭声,明白他现在的心境,这会儿也收了那向来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轻声道:“二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戚相野收了他那比脸还要宽的大刀,磕磕绊绊道:“可、可以。”
温玉里微微欠身,走在他前面。
戚相野眨了两下眼睛,背对着她飞快地扯了扯皱巴巴的衣服,他脸上泪痕犹在,鼻子里也瓮声瓮气的,捯饬了好几下才开口道:“温姑娘怎会在中州?”
温玉里道:“中州流民多,少不得有病人,我便来了。”
“哦、哦温姑娘你……”
“我化名徐理,二公子在外不用这么叫我。”
戚相野讷讷道:“好、好那徐姑娘,你不回温家了吗?”
温玉里摇了摇头,她当时为了离开温家出来行医,和父亲对峙了许久,尽管外界关于她的传言是早早地香消玉殒,但实际上她可以说是被父亲赶出家门的。
温家家风清正,世代为官,温家女向来是世族公子求娶的对象,甚至曾经出过两任皇后。
温修宜身为大理寺卿,为人极为严肃古板,对后辈要求甚高,温玉里是在他的威严下长大的,除了必要的宫廷宴会之外绝不允许她抛头露面,也不允许她研读医书。温玉里也如他所愿长成了京城最出众的世家女,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温玉里居然一心只想做个济世救人的大夫。
然后他们父女情分就断了。
温玉里回过神来,解下腰间的香囊,“温大人苦于头痛症许久,这是我根据他的症状配的,二公子能不能帮我带回京交给温大人。”
戚相野伸手接过,看得出温玉里女工很好,香囊的针脚缝得很密,他不自觉地摩挲了两下后才仔细收好,“行,我回京之后会交给温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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