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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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振被司廷卫带走的第二天,京中又出了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御史台刘方周老来得子,有一文不成武不就,才二十四五就一脸肾虚样的龟儿子,名叫刘勉。
刘勉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纨绔,入烟花柳巷如同回家一般寻常。当年刘方周把他塞进刚领兵不久的季时傿手底下,被她八十军棍打得半残之后丢了出去,刘方周就一独子,此后对他更加怜惜,也对季时傿格外憎恨。
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刘勉喜嫖赌不是没人知道,当初李寅元的地下赌坊被查出来时,他也在被抓的人里面,只不过那件事后来被成元帝轻拿轻放了,刘勉也得以免于刑罚,然而这次,他手上却沾上了一条甩不掉的人命官司。
他和有夫之妻勾搭在一起,恰巧被对方丈夫捉奸在床,二人扭打之际,刘勉一时失手砸死了与他通奸之人的丈夫,很不巧的是,那男人是京兆尹的弟弟。
刘勉锒铛入狱,被衙门的人抓走时裤子还没穿上,前一日成元帝受刺,朝廷人心惶惶,第二日就有官宦之子通奸杀人,杀的还是京兆尹亲弟,刘方周这次再想给儿子摘罪就不可能了。
他疲于为刘勉的事奔走相告,京兆尹也不肯退让,这一拉扯刘方周精力难以为继,没多久就病倒了,连大朝会都爬不起来。
他倒下的第二天,都察院便有人上奏参内阁大学士李玮,以他是张振的老师这一众所周知的事情做文章,说张振与大渝刺客勾结一事必然受他指使,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张振确实很尊敬李玮,也很听他的话。
不久,又有更多的人出来参李玮,张振是由他举荐入太常寺任少卿一职的,焉知他是不是早有图谋,或是卖官鬻爵,总之李玮不无辜。
李贵妃得知此事后苦苦哀求,然而天子雷霆之怒又岂是妇人三言两语可以浇得灭的,司廷卫立刻便派人围了李宅。
原本要是刘方周还在的话,他或许还能想方设法压下这些群起之言,然而他却病得实在巧妙,太子党试图拦截都察院递上来的折子,却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与内廷太监往来的秘密,李玮还没被怎么,他们就先自己塌了。
赵嘉晏很快查出梁齐因所托之事,行刺那日当值的是内廷司乐太监何晖,这个人五岁净身入宫,至今近四十年,行事妥帖严谨,从未出过什么差错,一眼看过去毫无疑点。
但赵嘉晏又顺带查出了另一件事情,何晖有一干儿子,被肖皇后指去伺候当年尚未出宫建府的端王,也就是成元二十年春蒐期间,被端王派人灭口的内侍,王简。
第89章 悔恨
这一年的中秋节过得很仓促, 朝廷上都察院和御史台的笔头仗打得不可开交,六科对喷激烈,成元帝被烦得好几天没有开大朝会, 连一年一度的中秋宫宴都举办得很索然无味。
整个李宅上空一片愁云惨淡,李玮已经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近来这些事情压到身上, 一气之下病得连床都爬不起来。
司廷卫上门捉人时,李玮是被人架着胳膊拖走的。
李寅元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 眼见着司廷卫从病榻上把他气若游丝的老父亲抬了出去, 不禁颤声道:“慢点慢点……”
说完又急冲冲地跑出房门, 对着院里肃然直立,气势凌人的梁齐盛谄媚笑道:“大舅哥, 咱好歹也是一家人, 你就不能通融通融, 我爹这一把年纪了。”
梁齐盛蔑了他一眼,冷声道:“李大人,司廷卫办案,旁人不要插手。”
李寅元搓了搓手仍不认命道:“怎、怎么就是旁人呢,您是慧芝的兄长,那就是我亲哥,这自家人不打自家人, 大舅哥知道的,我们李家是被人诬陷的, 您就放了我们吧, 我李寅元给您做牛做马都行!”
“是不是诬陷, 司廷卫会如实禀告陛下。”梁齐盛避开李寅元贴上来的笑容, “李大人,行贿司廷卫,按律杖责四十。”
“你——”
李寅元几次三番热脸贴冷屁股,面上挂不住,他又是个耐不住气性的,恰巧李玮被拖着带出去,便忍不住道:“梁齐盛你可别忘了!咱们李梁二家是一条藤上的蚂蚱,我们李家倒了,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吗?”
“司廷卫直属陛下,只听皇令,我梁齐盛掌管司廷卫以来从未有过过错,陛下为什么要罚我,倒是你,你又是听的谁的令?”
说罢紧了紧腰上佩刀,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召集众人离开了李府。
李寅元咬了咬牙,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梁慧芝正好听到动静赶来,瞥见院中怒火中烧的李寅元,担忧道:“发生何事了,公公已经被带走了吗?夫君你……”
话还没说完,李寅元便猛地扇了她一巴掌,梁慧芝身形不稳摔倒在地,发髻被打散,嘴角流下一串血迹。
“贱人!”
李寅元按着她的头往地上撞,梁慧芝尖锐凄厉地惨叫起来,拼命地想要扳开禁锢在自己头顶的手,哭叫道:“不要打了!”
“贱人,你们全家都是贱人!”李寅元扯着她的头发,梁慧芝被打得满脸是血,“还有你那兄长,我呸,狗爹养的东西,给你们脸了是吧,我当初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娶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梁慧芝捂着脸,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散落的发丝黏腻地贴在脸上,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打死了,再这么下去,李寅元一定会打死她,梁慧芝尖叫了一声,忽然鼓起勇气恨声骂道:“放你大爷的猪狗屁,老娘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遇到你这个畜生窝里爬出来的废物,当初我就应该把你写的那狗屁文章张告天下,我竟然还心软地想让你多活几年,李寅元你个没良心的,你……”
金属相撞的冷硬锐声突兀地出现在交叠的骂声中,梁慧芝瞬间止住话音,艰难地抬起头,先是瞥见黑色的官袍一角,再往上,则看见去而复返的梁齐盛,面色阴沉,抬手指了指李寅元道:“把他给我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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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国公府那位深居简出的国公夫人突然病逝,上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已不知道是何时,国公夫人平日不参宴,自然也没什么手帕交,丧礼上只听得干瘪的哭喊声,气氛诡异。
梁齐因一身素白孝衣,松袍紧带,两袖收拢于手腕处,每当有人来吊唁时,便会谦和地低下头,抬手揖礼。
他这一整日下来都未曾得空休息过,临近日落时才送走了最后一个来吊唁的客人,待人走后忍不住屈了屈酸疼的膝弯。
季时傿伸手想拉他到一边坐下,轻声道:“来歇会儿。”
话音刚落,陶叁忽然急慌慌地从前厅跑来通传,磕磕绊绊道:“公、公公公子,那个白……”
“齐因!”
长廊外有一灰衣宽袍的男人大步奔来,年近半百,神色慌乱又焦急,步伐匆忙,甚至不小心在台阶上绊了一下,扶着柱子才堪堪站稳身体。
灵堂素净,满眼苍白,只余正中心一个漆黑的棺木,两个截然不同的颜色碰撞在一起,从台阶上爬起来的男人目光震颤,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棺椁前。
季时傿一愣,小声道:“这是?”
梁齐因语调平静,“我舅父。”
他病情缓和后,白既明便回了江南,他为官上没什么起色,但生意做得还行,近年来很少回京,有什么东西也都是托人从江南顺带过来,因此梁齐因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
白既明趴在灵堂前,站都站不稳,梁齐因只好上前搀扶起他,淡淡道:“舅舅,您先起来。”
白既明用力扒住他的手腕,瞳孔肉眼可见的在晃动,“你娘……怎么会突然病了?她身体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生老病死,谁说得清呢。”
“不行,我不信。”白既明摇了摇头,嘴唇一抖,“这好端端地怎么会中风。”
梁齐因拦不住他,待反应过来时,白既明已经一把推开半阖的棺盖,里面的人锦衣华服,朱钗宝黛,双手交握于腹部前,神情安静祥和,似乎只是睡着了一般。
找的这具无名女尸本就与白风致有七分像,换上繁复精美的衣裙与妆容就更加看不出区别,但白既明凝视了一会儿还是道:“这不是我妹妹。”
他站起身,又重复了一遍,“这不是我妹妹……”随即看向梁齐因,扯过他的手臂,急道:“你娘呢,你娘去哪儿了?!”
“走了。”
“走去哪儿了?”
梁齐因如实道:“和心上人远走高飞了。”
白既明先愣了一会儿,而后才猛然变了脸色,又顾及着怕被人听到,不得不压低声音,“她疯了!?”
话音落下又意识到凭白风致一个人没那能耐把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怔了怔道:“你帮她逃的?”
梁齐因不置可否。
“你们……”白既明下半张脸都在颤,嘴皮子不停地抖,“她糊涂你也要跟着糊涂吗?她是国公夫人,与人私逃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你怎么敢帮!”
“我没糊涂。”
“你简直……”白既明背脊生寒,牙齿龃龉发出一串“赫赫”的声音,倏地抬起手,一巴掌向梁齐因打去。
“等等。”
手掌未落,便忽然有一人牢牢擒住他的手腕,白既明动了动胳膊,半分力道都压不下去,厉声道:“你是谁?不要多管闲事!”
季时傿沉了沉声,“白舅老爷,我姓季。”
白既明脸色猝然一怔,手上力道松弛下来,当初镇北侯府出事的时候,他一边忙着给梁齐因治病一边想方设法地和镇北侯府撇清干系,本以为季家从此再也翻不了身,谁知道后来季时傿居然能力挽狂澜,反倒是庆国公府被她压了一头。
她在外那骇人的名声,怕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主,白既明见到她难免心虚,头一撇,松了手,长长哀叹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啊!”
梁齐因垂下目光,轻声道:“舅舅,母亲在梁家过得不开心。”
白既明一哽,嘴上仍道:“荣华富贵,有人伺候有人敬重,这样的日子还要如何,世上有几个人能活得开心啊?好好的国公夫人不当,跑出去朝不保夕,愚蠢!”
“我是她亲哥,我能害她吗?”白既明痛心疾首道:“为什么要这么自私,已经那么多年了,还是如此任性。”
季时傿冷声道:“你也知道你是她亲哥。”
白既明一愣,“你说什么?”
“你也知道你是她亲哥,违背自己亲妹妹的意愿把她送入火坑,你这亲哥当得还真厉害!”
白既明抽了一口气,看向梁齐因,愕然道:“你们都知道了?”
梁齐因点点头,“嗯。”
“我说错了吗?她就是自私,任性!如果这样的丑事被外人知道……”
季时傿嗤笑道:“你说话还真有意思,你明明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欲,却还要冠冕堂皇地说是为她好。做坏事的是你,受苦的是她,好处你占了,回头却要反咬一句是她自私,哈……谁稀罕这破国公夫人的名头,你那么喜欢,你嫁给梁弼去。”
白既明气急道:“你……”
“我什么?”季时傿微笑道:“要我去同你说媒吗?”
白既明伸出去的手都在晃动,胸腔灼热得如同要喷火,可季时傿说得又是真的,每一个字眼都精准无比地把他这么多年暗埋在心底的羞愧感拉了出来,轻易地击溃了他为了掩藏这种情绪而筑起的厚重堡垒。
他以为只要他待在江南不回来,就可以逃避一辈子的,所以刻意忽视白风致的疏离与冷淡,不停地用她现在是国公夫人这件事来麻痹自己,我就是为你好啊,我把最好的选择递到了你面前。
可现在却被人毫不留情地揭开了这张他自以为是的遮羞布。
半晌白既明才颓然地塌下肩膀,本就奔波数日未眠的脸愈发苍老难看,好像一下子就老了十岁,白既明靠着棺椁坐下,掩面埋下头。
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小风去哪儿了?”
梁齐因道:“母亲没说。”
“小风从小没吃过苦,她跟谁走的,那人好吗?也不知道跟着他能不能过上好日子。”
季时傿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面上倒是没表露出什么。
“富贵与否,母亲都不会后悔,至少比行尸走肉地活在国公府要开心许多。”
“是吗。”白既明苦笑了一下,抬头看向梁齐因道:“你母亲走之前,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白既明眼睛眨了眨,颤声道:“没说恨我?”
“没有。”
“什么都没有吗?”
梁齐因一字一顿,平声道:“舅舅,国公夫人已经死了,我母亲,也就是您的妹妹,死了,您明白了吗?”
“我……”
白既明仓惶地启唇,他忽然意识到他真的没有妹妹了,不对,或许二十二年前,他把那包罪恶的药粉倒进妹妹茶水里时,他就已经不配再做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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