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_非
嬴政下了轿撵,郡守引着嬴政向行宫走去,但嬴政却没有立刻随郡守而去,而是脚步微顿,看向被卫士们远远拦在外面的黔首们。
“那是……皇帝陛下?”
“是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在看我们!”
有胆大的黔首不曾以头触地,而是在帝王出行的时候微微抬起头,想看一眼传说中的帝王究竟是什么模样,但就是这么一瞥,让他们兴奋大喊起来——
“快看,陛下在看我们!”
“呀,真的,陛下真的在看我们!”
郡守眼前一黑。
叩拜帝王不恭敬也就罢了,竟还敢私自抬头瞻仰帝王面容!
瞻仰帝王面容也就罢了,被帝王看到之后竟还高声喊出来,这是生怕陛下不知道他们僭越无礼大不敬吗!
他这个郡守怕不是做到了头。
一瞬间,郡守的脸色比哭还难看,掐了又掐自己的掌心,强自稳了稳心绪,提心吊胆向嬴政道,“陛下,山野村夫不识礼数,臣这便让卫士们将他们全部赶走,以免扫了陛下之雅兴。”
“来人。”
郡守吩咐左右,“快快将这些——”
“不必如此。”
嬴政打断郡守的话,凌厉凤目是黔首们欢呼雀跃的身影。
正如郡守所说,这些人的确不通礼数,叩拜得东倒西歪也就罢了,有人甚至还直起了身体,明目张胆向他看过来,嘴里直喊着陛下,怎么瞧怎么是大不敬。
他本该不喜他们的大不敬,但不知为何,当看到他们脸上兴高采烈的笑容时,他恍惚间想起十一与他说过的话——民为水而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而现在,他是被乘载的。
这些原本属于齐鲁之地的黔首,如今心悦诚服做他的臣民。
嬴政凤目轻眯。
——他不再是别人豁出性命也要刺杀的暴君,而是让黔首们为之欢呼雀跃奉为神祇的千古一帝。
“虽不通礼数,但却率真可爱。”
嬴政收回视线。
郡守险些惊掉下巴。
可、可爱?这些不知礼数到恨不得跳起来向陛下招手的黔首?!
但更让他惊讶的是后面那句话——
“传朕旨意,齐郡免田税一年。”
鹤华抿唇一笑。
阿父果然还是那个自负又骄傲的阿父,虽不在乎旁人的评价,但当看到黔首们因自己的存在而异常兴奋时,还是会心情大好,不介意再往明君路上靠一靠,比如说,减免一些田税什么的。
这件事并不是阿父心血来潮,而是与李斯多次商议后的决定,如今的大秦已不是最初的小农经济的王朝,而是靠工业以及海外贸易拉动经济,这种情况下,田税可有可无,与其收寥寥无几的田税,倒不如将田税免了去,以示帝王恩泽。
阿父本意在封禅之后再宣布这件事,封禅泰山不止是帝王最高成就,还是让黔首们免除田税的庆典,让每一个大秦子民都能与帝王同乐,同享盛世太平。
但现在,阿父封禅之前便宣布免除齐郡的赋税,想来是被齐郡的黔首所触动,所以决定提前让他们知晓这个好消息。
鹤华回头,看向热闹的人群。
——他们拥有一个好帝王。
“陛下圣明!”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郡守脱口而出。
“快,快将这件事情告诉黔首们,陛下免他们的田税!”
生怕嬴政反悔,郡守立刻吩咐左右。
“喏!”
这一次,左右反应极快,不等嬴政开口,便一溜烟跑了出去,冲欢呼着的人群大喊道,“陛下齐郡免田税一年!”
“免田税?!”
“太好了!我们不用交田税了!”
原本因嬴政出现而欢呼着的声音更加热烈,喧闹的声音几乎能冲破云霄,让九天之上的仙人也知晓这样的好消息。
欢呼声震耳欲聋,嬴政眉头微动。
——被喜欢被崇拜的感觉挺好。
嬴政缓缓走进行宫。
鹤华紧跟着嬴政的脚步。
无论在后世的二十一世纪,还是在如今的大秦,她都不曾来过山东。
今日是第一次,来到传说中的孔孟之地,她对这里一切充满好奇,尤其是齐郡的行宫风格与咸阳城的大相径庭,更是让她颇为新奇。
“郡守,听闻你们这里考官吏的黔首远比其他郡县多?是其他地方的三五倍?”
鹤华观赏着行宫,忍不住问出自己对山东人的刻板印象。
这是让郡守颇为自豪的事情,郡守连忙道,“此地的黔首大多通文墨,既通文墨,便难免想考官吏,故而会比其他地方多出许多。”
“哦,原来是这样。”
鹤华点头。
“当然,也有齐郡黔首深受儒家思想所影响的因素。”
郡守又补充一句。
经过刚才的事情,郡守对帝王与皇太女的印象改观很多,两人看上去高高在上威仪万千的,但其实心里都记挂着黔首,要不然也不会觉得黔首们的失礼很可爱,甚至还将黔首要交的田税免了去,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足以标榜史书流传后世的大好事!
可就这样利于民生的事情,却从未有君主做过,他们的陛下是第一位,与那些搜刮民脂民膏来供养自己的君主完全不同,要不然怎么是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千古一帝呢?人比人气死人,君主与君主相较,怕不是比人与狗的差距都大。
黔首感慨万千,向鹤华道,“这里的人个个以考取功名为荣,家财万贯,不及一官半职。”
“您如此聪慧,想来也能知道,从齐郡考去咸阳的官吏也很多,也是其他郡县的三五倍。”
“知道。”
鹤华眸光微转,看向嬴政,“儒家果然是当世显学,思想能深入黔首,不仅能影响黔首们的言行举止,还能影响他们的目标追求,若儒家能去其糟粕,为阿父所用,不失为一桩美事。”
嬴政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华夏大地两千多年的历史已充分证明儒家思想的重要性,但也充分证明若使用不当,会造成多么可怕的思想荼毒。
后世人拿着儒家扯虎皮,给原本还算正常的儒家套上各式各样的糟粕恶臭,连累孔夫子在后世的评价一落千丈,提起他便是封建糟泊,殊不知很多儒家的恶臭思想并非他提出,而是后世人打着他的名义强加在他身上的。
这种事情要从根源上断绝。
他若用儒家,必须是彻底摒弃那种思想绝无让糟粕思想攀上的儒家,而不是越发展越可怕的封建儒家。
嬴政静坐不语,听鹤华与郡守打机锋。
郡守心中大喜。
陛下治国以法墨兵为主,其中法家改革创新,制定治国方针,墨家发展工业,让大秦迅速崛起,兵家所向披靡,大秦疆域连绵无际,这三家独霸大秦,压得其他百家诸子喘不过气。
尤其是儒家,受这三家影响最深,从原本能与墨家分厅抗衡的世之显学,变成仅在齐郡有些影响力的普通百家之一,作为一个出身儒家在大秦当官的郡守,他可太希望儒家能重振门风,再现孔子周游列国的盛景了!
郡守连忙道,“敢问皇太女,您所说的糟粕是什么?”
“下官与儒家略有渊源,兴许能为皇太女排忧解难。”
“糟粕便是矫枉过正,过犹不及,儒家天天讲究个规矩体统,讲究男尊女卑,我是女子,最不耐烦听这种话了。”
鹤华道,“若真是男尊女卑,我又怎会被阿父立为继承人,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之储君?”
郡守面色微尬。
——还别说,这的确是儒家存在的一种思想。
“孔子曾言,有教无类,既是有教无类,又怎会在性别之上分个高低贵贱?说什么男尊女卑?”
鹤华看向郡守,声音悠悠,“我知你是儒家的人,你不妨与他们带个话,若想阿父启用儒家,便现将这种思想从儒家之中彻底剔除。”
“子曰有教无类,荀曰治之经,礼与刑,君子以修百姓宁。”
“你们处处以习孔孟之道自居,却不知自己早已将真正的圣贤之道摒弃,儒家没落如此,除却阿父不用儒生外,你们的故步自封也占很大因素。”
郡守脸色白了白。
大秦与其他受周天子册封的中原五国不同,是真正的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国家,因护送周天子迁都有功,才被封为诸侯,且还是嘴上封侯,土地要自己去打的那一种。
外有犬戎滋扰,内有中原诸国瞧不上,周天子还时不时打秋风,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秦,愿意接受儒家之道才是怪事。
儒家讲究仁治,讲究礼仪规矩,但犬戎在他们土地上大开杀戒时,可曾与他们讲过仁治礼仪?
他们被中原诸国排斥在外时,可曾有人与他们讲过仁治礼仪?
他们被周天子要求奉养朝贡时,可曾有人与他们讲过仁治礼仪?
没有,没有人与他们讲究仁治规矩。
在他们最需要被仁治、最需要被礼仪保护时,所有人都想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
所以他们不相信仁治礼仪,只相信自己的拳头,拳头打得到的地方,他才有资格与别人讲道理。
靠着自己一身血肉崛起的秦,是比楚王自嘲“我蛮夷也”更蛮夷的蛮夷,君主是虎狼之君,臣民更是个个豺狼虎豹,几乎把一言不合便拼命的狠劲写在脸上,让这样的秦去用儒家治国,简直比登天还难。
可皇太女既然这样开口,便意味着她与陛下是考虑过用儒生的,前提是他们摒弃自己思想里他们不喜欢的部分——男尊女卑。
郡守大脑飞速运转。
短短一瞬,这位在儒家颇有影响力的郡守做出自己的选择——
“皇太女所言甚是,这些的确是后人牵强附会,误解先贤思想所致。”
郡守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试探,“您放心,臣一定将您的话转达他们,让他们彻底摒弃这种糟粕思想。”
鹤华弯眼一笑,“郡守果然是聪明人。”
“此事便辛苦你了,你若做得好,阿父必重重有赏。”
糟粕两字,便是与男尊女卑思想划清界限,未来会按照她的想法去改变儒家思想,古人诚她不欺,“入关”后,自有大儒为她辩经。
但这个时代的儒生显然比后世的儒生更加有血性,为她“辩经”的人不会太多,想要将未来会加注在儒家身上的封建思想彻底从儒家剔除是个大工程,要经年累月才会出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