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_非
因为大秦的存在让原本武德充沛打出民族脊梁的大汉王朝不复存在,让两千年后仍以汉人自居的朝代消失在历史长河,秦取代了汉,那么汉的其德招招其功烈烈便该由秦来完成,否则代汉而取之的秦,有何面目以华夏正统来自居?
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这些大汉王朝所达到的高度,阿父都会达到,而阿父的秦,纵然有一日走向灭亡,也当如历史上的汉朝一样,在国力强盛的时候走向灭亡,而非屈辱地被异族所吞并。
“陛下忒多心。”
王离道,“大秦有陛下,有皇太女,必能千秋鼎盛,万世长存!”
“对,千秋鼎盛,万世长存!”
亲卫声音郎朗。
嬴政掀了下眼皮。
他何尝不想如此?
但没有不散的宴席,更没有不变的王朝,这个道理他一直都懂。
他最大的心愿,一是天下一统,由他开创的大秦能昌明太平,不负祖辈,更不负浴血奋战的将士与殚心竭力的公卿大夫。
至于二,便是他一手创建的大秦能死得铁骨铮铮,并非如晋如宋那样死于外族入侵,而是堂堂正正地死在自己人手里,这样才对得起被他取而代之的大汉王朝。
嬴政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刘季。
男人立在十一身后,虽早已不是毛头少年,但此时仍是卫士们的话所影响,眉宇间难掩激动。
——史书上讲这位汉高祖最初的目标是游侠,以他来看,并非史书胡诌,而是这位汉高祖的的确确有游侠之气,重义轻利,豪气干云。
嬴政收回视线。
奉常觉得嬴政的话着实不中听,哪有王朝正盛世太平的时候,执政的帝王便开始琢磨日后的灭亡?
陛下这是太顺了,顺到已经给自己找不到人生目标,所以开始琢磨王朝终结的时候他的后人该干什么。
——一言蔽之,因为太过强大,以至于生了独孤求败的心理。
“陛下,该刻石颂功了。”
奉常岔开话题。
自己的话的确不适合在封禅大典上多说,嬴政颔首,“可。”
奉常一整衣袖,转身面向众人,“左相听召,刻石颂功——”
“喏。”
李斯应诺而出。
刻石颂功是将帝王功绩刻在石头上,上告天地山川,下可让后人瞻仰流传,这种事一般由帝王左膀右臂来做,比如说王贲蒙毅之类的。
王贲虽是武将出身,但更是贵族身份,君子六艺无一不精,更写得一手好字,做这种事情再适合不过。
至于蒙毅,那更不必提,写的赋能在二十一世纪霸榜热搜,其文学素养远非一般公卿大夫所能比拟。
但嬴政却没有用王贲与蒙毅,而是用了李斯,那个历史上在他死后背叛了他的男人,因过人的才华与超脱时代的眼光依旧被他所倚重,刻石颂功就是很好的证明。
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是他最初颁布科举选仕召令时说过的话,这句话并非是说说而已,而是他以此为标杆,身体力行执行着。
当然,李斯本质上并没有背叛大秦而被赵高胡亥胁迫也占很大因素。
胡亥登基自立之后,李斯没少劝诫胡亥好好治国,并上书了很多治国良策,在胡亥残害重臣良将的时候,李斯也试图阻拦过,可事实证明秦真的亡于胡,任他再怎样劝阻,也更改不了胡亥一心霍霍大秦的意志,反而因为自己时常出言相劝,最后落了个被胡亥腰斩于市的悲惨下场。
带不动,真的带不动。
任他有只手补天之才,遇到胡亥也是无力回天。
基于这个原因,又因为李斯此人的确有大才,所以嬴政在警告李斯之后,依旧对李斯委以重用,两人是儿女亲家,还把他一心想要的左相位置给了他,甚至在刻石颂功的这种事情上,也放弃王贲蒙毅选择了李斯。
王贲蒙毅是无条件忠诚,李斯是有条件的忠诚,知人善用如嬴政,一向都分得很清。
而嬴政也知道,在他选择对李斯轻拿轻放之际,这位虽有经天纬地之才但善于投机取巧的法家代表人对他的忠诚度已经到达顶峰,他与王贲蒙恬蒙毅一样,对他对大秦都是无条件无底线的忠诚。
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想让李斯来主持刻石颂功的事情。
赵高胡亥死后,哪怕他不止一次对李斯说,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从今日起,他仍是他的心腹重臣,但李斯依旧战战兢兢,终日惶恐,生怕某一日他突然翻脸不认人,更觉得如此不堪的自己根本不配帝王这样的厚恩,落个赵高胡亥的下场,才是他应得的结局。
这种情况下,李斯的进言出策都不像之前那样敢于创新,而是越发保守,隐约向王琯靠拢,对于一个出身儒家却成了法家代表人的廷尉来讲,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他要的是法家代表人的李斯的胆大心细推陈出新,而不是他的一心求稳。
他需要给李斯隆恩。
一种让李斯清楚知道,自己哪怕曾经走错路,但在帝王心里,他仍是值得托付万里江山的左膀右臂的隆恩。
刻石颂功便是很好的选择。
宣告天下,永传后世,他是始皇帝陛下身边第一得用之人。
嬴政看向李斯。
不再年轻的男人鬂间已有华发,眉宇间属于法家代表人的锐意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越发趋向平和,变得泯于众人,他拾阶而上,缓缓接过奉常递给他的帝王功绩录,手指微微一颤,眼睛下意识瞥向嬴政。
嬴政此时也正在看他,凤目凌厉,却有何赞许之意。
李斯手指陡然一紧。
半息后,他低低一笑,收回视线。
平平无奇的公卿大夫骤然放光。
清晨的霞光落在他身上,他眼底的眸光比霞光更亮,他双手捧着帝王功绩,恍惚间回到自己第一次出现在帝王面前——天下是秦王的,也是他李斯的。
他如此笃定自己的抱负会实现,自己的才华会得以施展,他与年轻的秦王注定是青史传颂的明君贤相,以君臣相和的盛世贤名永传后世。
嬴政眼底漫上浅浅笑意。
李斯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在祭祀大典之上——
“皇帝临立,作制明法——”
“廿有六年,初并天下——”
鹤华心头一热。
这就是她阿父,天生帝王,心胸宽广,是被人误解的“暴君”,但更是公卿大夫眼里值得自己奉献一切的千古一帝。
“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垂戒。”
李斯收起诏令。
安静着的卫士们爆发排山倒海的声音——
“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垂戒!”
这注定是让吝啬笔墨如太史令也会浓墨重彩记上一笔的盛事。
当卫士们的声音震耳欲聋,当公卿大夫们与荣有焉,当与嬴政面和心不和的博士诸生们也被感染,所有人一起将封禅大典推向高潮。
千古一帝,泰山封禅。
刻石颂功,青史永传。
工匠们拾阶而上,将始皇帝的功劳一笔一划雕刻在大石上。
鹤华与所有人一起重复着刻石内容,漂亮凤目看向嬴政。
彼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而帝王在看向苍茫云海,长风卷动他的旒珠与衣袖,他的侧脸完全出现在众人视线,那是一张极锋利的脸,久居上位者,让他眼角眉梢都带着帝王威仪,风卷云动,恍如天神降世。
合该被人顶礼膜拜的神祇。
看着这样的阿父,鹤华有些遗憾,另一个自己没能参加封禅大典,看阿父威仪万千的模样。
可转念一想,另一个自己是参加过这种泰山封禅的,在她的世界,她也曾随着她的阿父登上泰山之巅,一览天地浩瀚。
鹤华轻轻笑了起来。
这场盛事太让人震撼,也太让人心生向往,以至于在下山的路上,王离都忍不住偷偷问鹤华,“十一,有生之年,你会来泰山封禅吗?”
“不是以皇太女的身份,而是如陛下一样,以天下之主的身份。”
怕鹤华不理解他的意思,他又压低声音补上一句,“你会来吗?”
“大概不会。”
鹤华不假思索道,“我若也来,只会让人觉得封禅泰山的事情太易得,后世的皇帝们稍微有点功绩,便会想着效仿我与阿父,前来泰山封禅。”
“这样一来,便会拉低泰山封禅的神格,让原本帝王最高成就的一场祭祀大典,成为是个皇帝都能宵想的东西。”
鹤华摇头,“我不要让是个皇帝都能与阿父相提并论,阿父就是阿父,千古一帝,万里无一。”
“是这个道理。”
王离仍不死心,“可,若是你能超越陛下,做得比陛下还好呢?那你也不来泰山封禅吗?”
鹤华斜了一眼王离,“你能超越你的祖父与阿父吗?”
“这,不太容易。”
王离被噎得一窒,“祖父阿父联手平六国,阿父又将欧洲等其他版图全部纳入大秦领土,是如今乃至未来的武将之最,让陛下对他封无可封,我怎么可能超越得了他们?”
“纵然我青出于蓝胜于蓝,可也没有那么多的土地让我去开疆扩土。”
王离长长叹气,“如今只剩下一个楚地不属于大秦,可那只是一个岛国,纵然我领兵将它攻下,也无法与阿父的战功相较。”
“更别提你们都说楚人很厉害,我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我连楚地小国都拿不下,又怎能成为超越祖父与阿父的存在?”
“这就是了。”
鹤华道,“你的阿父是武将之最,百年内无人能超越他的战功,百年后或许有人能达到他的成就,但那建立在天下大乱绝世悍将力挽狂澜的基础上,后人只是复制他的战功,而不是成为超越他的存在。”
“你如此,我也是如此。”
“阿父将嬴秦的旗帜插到世界每一个角落,是古往今来帝王之最,是空前绝后的始皇帝,我站在阿父的肩膀上,又有什么资格说超越他?”
王离感慨万千。
鹤华抬头看向嬴政的背影,声音不由自主带了孺慕,“我的阿父是最伟大的君主,没有之一。”
“我的阿父也是最伟大的将军!”
王离心潮澎湃。
泰山封禅结束,众人一路走走停停,一边欣赏泰山美景,一边时不时对景致与民生做出点评,等众人从山顶回到地面,已是金乌西坠,霞光满天。